“穆大人风尘仆仆,我先带您去修整一番,再带大人过去看看?”
张岩讲话的时候一直看着路,倒是没注意到穆阳的表情。
和他想象中不一样,穆阳此时不仅没有为进度感到欣慰,反倒是有些皱眉。
张岩眼角余光注意到之后,当下有些惶恐:“穆大人,可有什么不妥?”
有两件事让穆阳皱眉:“可还有人手,开春后来不及了。春汛在即,早做准备为好。”
这是其一,其二他没打算说,而是准备亲自去看。
张岩一张老实巴交的脸,但说起修建塘堰的百姓时,用词极不客气,明明是去塘堰做工,在他言谈中,跟个犯人没什么两样。
没见过谁出去做工,偷懒会挨鞭子的,这根徭役有什么区别。
他直觉不信晏承书能做出这种事,但张岩又信誓旦旦说是听丞相吩咐。
穆阳不想耽误时间,停下马回头正视张岩:“没时间耽误,现在就去塘堰。”
张岩摸不着头脑,但还是应是。
穆阳暂时不信任张岩,并未告知明年春汛可怖的事。
重新跟着张岩往前策马,一路泥泞,满身疲惫的穆阳本不欲交谈,却架不住张岩热情。
他一边策马,一遍向穆阳汇报:“穆大人,丞相远在京中,我不能当面道谢,现在您过来,可否帮忙带句话。广安郡百姓感谢丞相帮助,要不是他,最艰难的时候,我们根本挺不过来。”
穆阳捏住缰绳的手紧了些,他就知道,这件事绝对有隐情。
晏承书仿佛一只河蚌,用蚌壳将自己裹得密不透风,没人能看清他蚌壳下藏匿的东西。
此时的张岩就好像是运气好亲眼见证过蚌肉的人,他回头看向张岩:“我刚到丞相身边,这些事不了解,不如张大人多说说。”
张岩满脸羞愧:“那件事是我目光狭隘,一开始的时候,还大言不惭骂过丞相,要不是等后来缓过来之后和其他郡联系上,我们也不知道原来当初我们实在是冤枉丞相颇多。”
在穆阳暗沉的眼眸下,张岩娓娓道来:“那年洪涝,五个郡受灾,我们郡由丞相负责运输物资。”
“剩余四个郡由其他大人负责。”
“当时广安郡上下遭灾,粮食全都被冲走了,浮尸蔽川却没有人有力气下去打捞。我带着剩下的百姓在山里乞食,好不容易收到粮食来了的消息,我连忙带着人赶来城门,亲眼看着粮食卸车。”
说到这里,张岩突然擦了擦眼角,声音更加瓮:“我喜气洋洋分发粮食,等拆开麻袋,看到的却是被狠狠糟蹋过的米粮,被污水浸泡、混合泥沙和分辨不出的野草,我失去理智,还和送粮食来的大人们还起了冲突。”
“是丞相没有和我们一般见识,还愿意留人帮我们布粥。”
张岩说到这里的时候,坚实雄壮的背微微塌下:“我那时暗恨丞相贪污粮食,竟然恬不知耻写下状书,准备上京状告丞相。”
“要不是、要不是……”,张岩情到深处,泪水潸然落下:“要不是其他受灾的郡传来消息向我们求粮,或许我至今还没有明白过来丞相当初的良苦用心!”
“救济粮从朝廷到我们这些偏远的地方,各地官员层层盘剥,那些好的、次一点的粮食,到我们这儿的时候且不说能留下几成,能不能及时送到都是个问题。”
“隔壁郦州由曹大人划拨粮食,两月过去,粮食杳无音讯,饿殍载道,不得已厚着老脸找我问询,我们才后知后觉见识到晏丞相的智谋。”
“贪官们看不上这些乌糟的粮食,没人会拦,甚至怕它们臭了、烂了,影响到自己,放行得很快。”
“短短几日,这些粮食就到了我们手里。”
“只有我们这些真正的一口饭都吃不上的灾民才不会计较米饭是不是干净。能活命,郦州人连观音土都吃了,我们却还能带着那些被浸泡过的粮食去郦州支援。”
张岩几次抹泪:“我当郡守时间不长,却自命不凡,抨击丞相之时却从未动过脑子,写下状纸被人偷走,险些害了丞相。丞相迄今未曾追究我过错,但我不能不知错、不感恩。”
张岩真情实感为当初自己谩骂过晏承书感到抱歉,说得越多,越感觉难过:“京城污蔑丞相贪污的风言风语越来越多,这件事与我脱不了关系,我实在是万分悔恨。分明是大恩大德,却被我短视扭曲。穆大人此行不论要我配合什么,但凡丞相需要,我都在所不辞。”
两人跑马的速度很快,张岩讲了许多,每一句话都是一把刀子,插在穆阳身上。
他不知道,原来贪污的真相是这样。
他痛恨,却无法指责张岩当初对晏承书的谩骂。
因为他和张岩没有任何区别。
他又何尝不是因为种种传言,将晏承书视为国之大贼,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可他们所有人都错了。
晏承书所作所为前无来者,一群井底之蛙妄图用自己的眼光来看待他那样一位高瞻远瞩之人,何其可笑。
他无法想象,晏承书独自前行,走在一条没有人理解的道路上,究竟背负了多少孤独。
他抱着怎样的决心,才会任由别人辱骂不倒下,坚定不移朝着自己的目标走。
他几次三番被他所保护的人背叛,可曾难过?
来之前他便早已知道晏承书的好,但直到这一刻,才知道,晏承书的好从不是简简单单的几句话。
而是实实在在的八年心血。
用八年时间,将被先帝弄得一团乱麻的齐国重新梳理,他拖着病体,没时间为自己正名,便抱着自毁的念头,抱着世间污浊同归于尽。
穆阳内心勾画晏承书站立于书房,殚精竭虑为百姓谋划的模样。
太孤独了……太孤独了……
齐烨有江山,他有家人,唯独晏承书,与全天下背道而驰,他只有一身的伤。
到现在,他连生命都要失去了。
他想起离开前,晏承书坐在床边,裹着狐裘,透过窗户方向目送他远去的模样。
那时他评价晏承书,通身气息淡然,并不像是送别,只是单纯看人走远而已。
现在才知道,他评价得有多自以为是和一针见血。
晏承书二十八岁,他人生中本该最为璀璨和肆意的八年,每一天都和那天没有区别。
无所奢求,目送所有人走远。
他身在家中,却如浮萍,无以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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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张岩讲述晏承书的时候尚且潸然泪下, 亲眼目睹晏承书吐血倒下的穆阳只会比他更加痛苦。
晏承书喝下的醉生梦死,是他亲自让人寻找来的毒酒。
彼时他和齐烨抱着无穷无尽的恶意, 势必要让晏承书以最痛苦的方式死亡。
现在他亲手埋下的恶果开始反噬, 那疼痛不及晏承书所经历的万分之一,便已经让他难以呼吸。
他无法追问更多细节,随着马蹄奔腾的声音,他很快就到了塘堰所在地。
广安郡山多路崎岖, 水势险峻亦不遑多让, 偌大长河翻涌奔腾, 昏黄的河水呼啸嘶吼, 气势磅礴。
在这样恐怖湍急的河水里,一连串的精壮汉子身上绑着粗绳, 在水里劳作。
他们表情麻木, 从岸上人手上接过石块,机械地完成运石任务。
在河水正中心,已经搭起来了一个完全由石头堆出来的小岛。
岸边站了好几个拿着鞭子的人,左右巡视,一旦发现有谁敢偷懒,当场就是一鞭子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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