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张一张嘴,闭上,又张开,勉强将它挥开,转向狄迈,声音想打哆嗦,所幸忍住了,“对不起啊,没注意,给它磕坏了,掉了两个角。”
狄迈看着他道:“没关系,本来就是你的东西。你要是想要,往后我一天送你一片。”
刘绍没答他话,手指肚发烫,想赶紧把叶子夹回原处,摊开那两页,才发觉书上带血,不禁一愣,问狄迈:“这血是怎么回事?”
“我不小心弄上去的。”狄迈随口回答,答过之后又问:“你还没说,你想不想要?”
刘绍看着他,缓缓地道:“不劳费心了。”随后把树叶夹进去,将书一合,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又补上一句:“只是树叶而已。”
狄迈忽然抚胸咳嗽,一声叠着一声,从床头离开,慢慢弓下了腰。
刘绍手捧着书,远远瞧了片刻,不信他会因为自己一句话就这样。可看了一阵,见狄迈仍咳个不停,两眼紧闭,眉梢旁几根青色的血管绷起来,鬓角滚下虚汗,一时心里发突,把书放在桌上。
随后就见狄迈忽地胸口一震,手捂在嘴上,紧紧压着,却从手指缝里喷出血沫,沿着手掌内外直往下淌。
刘绍吓了一跳,把椅子一推,直身站起,想也没想就上前去。
还没等他走近,狄迈忽然侧过身来,向着床边猛一弯腰,带血的手一把抓住他小臂,半边身体都挂在床外,手臂长伸,远远够着他,攥得死紧。
他扬着头,死死盯着刘绍,眼白上网着一道道红血丝,射出的两道目光锋利如刀剑一般,剜着人身上的肉,可是又悲痛欲绝,如要落泪。
被这样的目光看着,刘绍简直肝胆欲碎,只觉不在人间,两只脚不由自主,又向前走了两步。
狄迈随着他的动作,慢慢缩回身子。
刘绍任他攥着,低头看着他的眼睛,一时仿佛将上刑场的死刑犯,只等他手起刀落,一刀砍下自己脑袋。
随后,却见狄迈摇了摇头,一面摇,一面轻咳着道:“不碍事……肺里有点淤血,咳出来就好些了,别怕。”
说完,他握着刘绍的手臂不放,抬头看着他又道:“之前有次你说,说世界上每片叶子都是不同的。我……嗯、我每天送你一片不同的叶子,你想不想要?”
刘绍怔怔地看他,恍然明白自己将受的是凌迟之刑,别想死个痛快。
他看着狄迈惨白的脸,涂满了血的下巴,还有那两只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的眼睛,终于点点头道:“好。”
握在他手臂上的手松了松,随后重新又握紧了。狄迈脸上半点笑意也无,身子摇晃一阵,随后看着他又道:“刘绍,我伤得很重,病得厉害,疼得……疼得要死了,我可不可以抱你?”
在那一刻,刘绍仿佛死过一次,可眼前一晃,偏偏又活了过来。
忽然间,他又想起墙上那半首鲜血涂就的《胡无人》,可再一转眼,那血便又抹在狄迈脸上,要将他的心割开了。
他双耳轰鸣,听自己放轻了声音,又应他道:“好。”
狄迈就抱住了他。两条手臂先是扶在他腰间,随后环在了他的背上。
刘绍见他费力,慢慢坐在床边,身体向他倾了倾,手臂垂在身侧,一动不动,像是被抽了骨头。
狄迈又道:“你也抱一抱我。”
没让他等太久,忽然,背上一热,刘绍没出声,却抬起手,当真也抱住了他。
狄迈咬紧了牙,喉咙里蓦地发出一声,随后就再没动静,手臂收紧,咳两声,又继续使劲,两条手臂越收越紧,越收越紧,把自己同刘绍骨棱棱的胸口死死贴在一处,仿佛故意要压断他的骨头。
他眼前发黑,从胸前传来难以言说的剧痛,在这剧痛当中,他忽地想,从刘绍上一次抱他,已经五年又一个月了。
第120章 千载白虹为贯日(七)
两人就这么抱了很久。
狄迈渐渐松了松手臂的力道,却没放开刘绍,也不让他放开自己,把头枕在刘绍肩膀上,闭着眼道:“反正只有这次。”
刘绍知道他在耍赖,像这样不撒手,抱上一天一宿也只算一次,却也当真没放开他。
他抱着狄迈,胸口贴在他胸口前,手掌贴在他后背上,听着他的心跳,也听着他的呼吸,三天来第一次知道,原来狄迈在发着热,身上热乎乎的,只有手是凉的,不知道两只脚是不是也是一样。
同样也第一次知道,狄迈瘦了好多。他为什么这么瘦了?
他吸一口气,忽然有无数的话在肚子里面翻江倒海,就想不管不顾,尽倾而出。怕自己当真说出来,抿住嘴,咬住牙,压低了喉结,缩紧了喉咙,上了一百道锁。
可忽然,狄迈偏一偏头,像是不小心一般,干裂、滚烫的嘴唇在他颈侧轻轻擦过,刘绍蓦地两手一紧,一百道锁一齐顿开。
“狄迈,”他张开嘴,忽然问:“你怎么病得这么厉害?”
狄迈摇头,下巴在他肩膀上左右轻擦,鬓边的头发在他耳边拂过一下,又离远一下。
他不想让刘绍担心,和刚才自相矛盾地答:“我还好,病得不厉害。”说完却改了主意,忽然又想让他担心,于是又一次改了口风:“可是我心里难受,好不起来。”
刘绍没追问他为什么难受,也没有必要。“我问过太医了……”他放在狄迈背上的手动了动,像是轻抚一般,“你才三十出头,怎么给自己弄得胃也不好,肝也不好的。”
之前他被狄庆绑住,狄迈解不开绳子,歇斯底里地发了通邪火,那时他就注意到狄迈手按肋下,暗暗在意。
那天问过太医才知道,这叫什么肝气横逆,暴怒之下胸肋胀痛,听太医所说,似乎已经不是一日两日了,也不知他平时哪来那么多的气撒。
还是从太医口中,他又得知狄迈看着健壮,其实胃病已不算轻了。隐约想起之前在葛逻禄,两人还在一起那时候,狄迈忙起来竟然会连饭都忘了吃,那时就闹了几天胃疼,可有他督促,没多久也就好了,可是没过几年就成了这样——
他为什么不好好照顾自己?这几年……这几年他是怎么过的?
狄迈不答,偏一偏头,两片嘴唇又不小心了一下。
刘绍这次躲了躲,避开了他,轻轻叹口气,“以你现在的位置……你不好好放宽心,搞坏了身体,反而遂了旁人的意。”
狄迈默然片刻,随后道:“那你教教我,我如何才能放宽心?”
刘绍也沉默一阵,随后打起些精神,“你堂堂摄政王,论名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若是论实,连一人之下都算不上。何必自苦,好像喝尽了全天下的苦水,那旁人谁都没有办法活了。”
狄迈不语,反而发出一道笑声,不带讽刺,却也没有半点欢愉之意。
“其实……”刘绍又劝:“人生在世,谁也不能事事称意的。总会有一二苦事,不是这不如意,就是那不如意,总之天底下的好事,没有让一人全占得的道理。”
他摆开大道理,狄迈只是不听,等他说完,忽地浑身一凛,恨声道:“不错!我做质子那些年,雍帝杀光了我府中老幼,只剩我一个狼狈逃出,离家万里,举目无亲,可是那时候有你在我身边。”
“我父皇身死那日,我卒遭大变,母亲、弟弟、还有皇位,一夕之间全都化为乌有,我自己也半死不活,成了废人,可是那时你还是在我身边……”
他越说,声音越急,“如今我大仇得报,大权独揽,大业欲成,人生得意已经到了头了,所以才上干天谴,是么?”
刘绍听他说完,顿了一顿,反而笑了,“这样说来,好像还是我受的天谴更大,也更没道理。”
他抬手在狄迈后颈上摸摸,“你如今没有的,我也没有。你如今有的,我还是没有。守着一座王府,还算衣食富足,除此之外什么都没了。还没得意就先遭了天谴,要喝苦水,你怕也喝不过我。”
狄迈收紧了手臂,“只要——”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