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手往上一指,没有直说狄吾之名,“咱们拿小指头拧人家大腿,那怕是最后都要掉脑袋。俺自己掉脑袋不怕,大家都是这些年出生入死一路过来的,让大家也跟着一道丧命,俺倒实在有些过意不去。”
他这般说,手下百户反而愈发激动,纷纷道:“将军说哪去了!咱们有吃有喝,都是朝廷给的,决不能给人当猪当狗,做有负于摄政王的事。要是真有人作乱,咱们决不跟从,愿意与将军同死!不论是谁,只要拿不出令牌和朝廷的旨意,咱们都反定了他!”
呼延震见手下人心可用,这时才直言道:“俺刚才不方便把话说得太明白,你们不要介意。俺听说今天下午各个都统都被征东叫进帐里,在里面嘀嘀咕咕,有人再也没有出来,都在传说这几个人都已经掉了脑袋,看来是不愿跟从征东,已经被灭口了。”
“眼下正是对雍人穷追猛打的时候,征东却忽然不再东进,反而带着咱们退回开封,还下令咱们明早拔营。拔营就拔营,偏偏还不说往哪里去,十分不寻常,一定是要有什么说法。”
“俺瞧他因为屠城那事,生怕自己被朝廷追究,现在是要拉着咱们一道反了朝廷——至于这猜测到底对与不对,明天早上就见分晓。但说一千道一万,俺呼延震不愿和他一起反,不知各位兄弟都是怎么个打算?”
众人听他道破狄吾之名,一齐愣住,等反应过来之后,仍有人附和响应,却也有人默不作声。
他们虽忠于摄政王,可狄吾才是军中真正的长官,他们不愿意反摄政王不假,可也不愿反了狄吾,闻言一时踌躇。
呼延震见状,点了一个不作声的百户,问他作何打算,那人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呼延震不再理会他,稍稍提高了声音,“这事太大,当然是拧不成一条心。有谁要是愿意跟着俺的,就站到俺左边来,咱们兄弟几个把脑袋系在一起;不愿意的,那就站到右边,咱们也好说好散。俗话说人各有志,俺也不好牛不饮水强按头,各位把心放在肚子里就是。”
众人听他这般说,慢慢分成左右两队,左边的人多,右边的人稍少,却也有四五个。
呼延震问:“都站好了吗?一旦站定,是生是死,可就没有后悔药吃了。”
左面众人齐声答道:“站好了!”右边人自觉违背了众议,心中尴尬,低着头并不吭声。
呼延震忽然将手一抬,帐后埋伏着的甲士一齐杀出,眨眼间的功夫,便将站在右边那几人砍死在地,一时鲜血横飞,满帐皆惊!
呼延震扶刀肃然道:“非是俺杀戮营中兄弟,只是这等死生大事,稍有差池,咱们就要全都死无葬身之地!这些人既然不愿跟从咱们,难保不会走漏消息,俺也只能出此下策。要是明天之后还侥幸有条命在,俺一定厚葬了这些人,不让他们白死。”
众人既恐惧,又振奋,纷纷道:“我们愿与将军一起举事,明日如何行事,全听将军吩咐!”
“好!”呼延震也不多话,便将心中所想对着众人一一道出。
第二天一早,拔营之前,狄吾果然对营中众将训话,直指狄迈侵擅国权、欺凌幼主之事,更又打出勤王的名号,命众将随他杀入京城,扶正君位。
呼延震对其他事先串联好的千户一打眼色,就要拔刀质问有无调兵的令牌,却见狄吾旁边的曾图手起刀落,一刀把他砍下了马,这一下变起不测,一时三军皆惊,无不骇异!
曾图命人割下狄吾头颅,传示众将,从怀中拿出一份诏书,对众人道:“狄申谋逆,已在长安伏诸。其子狄吾谋反之状,已为朝廷所备察,本将今奉陛下与摄政王密旨,诛杀奸邪,并其逆党一道就地处死!”
他话音落后,狄吾手下各都统身后将士一齐拥上前去,将他们压倒在地上。这些人中,有许多先前乃是迫于狄吾威胁,怕一旦不从,会被他杀死,不得已而答应同他起兵的,被扑倒后连忙对着曾图大叫冤枉。
曾图已听闻狄申在长安弄出的动静极大,摄政王雷霆震怒之事,怕自己手下留情,惹得摄政王不快,于是对这喊冤之声一概不理,闻言毫不动容,只冷冷道:“跟从奸党便是谋逆,不闻缘由,尽皆处死!”于是下令将这些人全部就地处决。
刘绍在长安收到消息,正好是在狄志登极的那日。
狄显已被幽禁数天,这日狄迈终于带甲进宫,改天换日,拥立狄志称帝。刘绍因腿伤未好,不能同去,无缘得见那倾覆朝野的滔天巨浪,却先狄迈一步得知了开封之事。
原来传信的士兵按照狄迈事先的吩咐,见狄迈抽不出身,便先把消息送到了他的手上。刘绍闻报,明白此事已了,点一点头,便让那人退下。
狄吾能活到现在,只是因为狄迈留他有用,想借他之手除掉狄显而已。从一开始刘绍便已算定,狄吾即便能离开开封,最远也出不去河南,他就连潼关的边都摸不到,更不必提兵临长安城下了。
如今狄显已经失势,那狄吾便也没有再留的必要,刘绍得知他已在阵前被杀,心中没有什么波澜。可听闻呼延震之事,反而放下密报,低下头微一沉吟。
有曾图在侧,狄吾的一举一动都在掌握之中,料他也翻不起什么大浪。
呼延震毕竟只是一个小小的千户,有他没他,其实都无碍大局。他有如此忠心,给些封赏就是,本不需要格外在意。
可是他一个千户,听闻一军统帅要反,竟敢也如此,更又纠集起一众兵士群起响应,足见狄迈在军中威望之高,更是足见人心之所向。
有这数十万忠心无二、望其指麾的将士,天下何事不定!
凭着这些人,狄迈就是想要废帝自立,也不需要多漂亮的借口,大军压将下来,何愁弹压不下反对之人?若是挥师南下,即便不能混一南北,也足以割据称雄,与雍帝分治天下。
可这么些人,狄迈竟然就这样轻易舍了,甚至这么多日里,都没有露出半点难色,更没有多说过一句话——哪怕只是掉了个钱袋,也该嘟囔两句的。
刘绍放下密报,摸一摸腿上伤口,站起身来,缓缓走到窗边。
他身上正穿着金丝软甲,是狄迈出发之前,担心自己不在,他在府里又出什么事,硬要他穿上的。刘绍明知自己这次在府里安全得很,软甲该狄迈穿,可话刚开头,狄迈就直接动手,给他套在了身上。
刘绍摸摸身上,耳听得皇宫中礼乐之声隐隐约约传来,仰面看天,但见彤云蔽日,白色的云层后面,像是藏了不尽的雪,不知什么时候第一片落下,顷刻就会银甲漫天。
他瞧着天上,站了许久,忽然想,这是他与狄迈经历的第几次登极大典了?苦求十余年,兜兜转转,终于还是与那位置失之交臂,不知狄迈此刻正作何想。
就在此刻,在皇宫当中,典礼刚刚结束,群臣纷纷拜退,新帝狄志从御座上面起身,对站在殿陛下的狄迈道:“四哥,这位置本该是你的,小弟只是叨居而已,不敢有非分之想。眼下没有旁人,这椅子……这椅子四哥也来坐一坐罢!”
狄迈沿着台阶上来,走到御座边上,手指在扶手上鎏金的龙头上面缓缓划过,低头瞧着这把他求了十二年的椅子,默然无语,不知正想着什么。
狄志见他不坐,忙道:“四哥不必有所顾虑,小弟是真心相请。若非四哥——”
“不必了。”狄迈忽地收回手,不去分辨他话中之意,微微仰头,打断他道:“该争的我已都争来了,既然打定主意要走,也没必要在这上面坐那一下了。”
说完,他便转身下阶,大步往殿外去了,再没向后瞧去一眼。
日色昏暗,从殿门间照入,勾出一道高大、深黑的影子,和他腰间威风凛凛的一把长刀。
这把刀曾杀过无数的人,攻破过无数城池,灭亡过无数部落;它带领着葛逻禄人攻破长城,夺来了雍人足足半壁的锦绣河山;它逐走雍帝,逼退狄显,也把它的主人送上了现在这个位置。
可现在它静悄悄地收在鞘里,就像从未被拔出过一样。
狄志愣愣地站在御座旁,瞧着这道影子越来越黑、越来越小,黑到极处,终于忽地一亮,走进了殿外的日色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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