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清宫的确是偏僻的冷宫,只是宫人们重新拾掇过了,贺煊半梦半醒之间瞧见过宫人们进进出出地殷勤更换器物。
贺煊也是太傅之子,不是没见识的大老粗,宫人们抖落铺在地面的是波斯进贡的地毯,他也是认识的。
宫人们还笑吟吟地向他说:“地上凉,将军不喜我们伺候,又不便穿靴,就先只能这般将就着了。”
贺煊哑口无言,实在不知该说什么好。
“将军,”李远轻声道,“您与军师是有误会么?”
贺煊眼睫缓之又缓地轻动了两下,低声道:“是有误会。”
“那……”
贺煊深吸了口气,又牵动了伤口,剧痛提醒着他,他还活着,便必须要去面对该面对的。
莫子规,莫太师,似是两个人一般。
在他心中,莫子规没有一处不好。
他也断不会相信莫子规会变成一个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奸佞。
边境一同相处的那几年,莫尹的确是对他们都有所隐瞒,可人不可能成日里白天黑夜地都戴着假面具,那些同生共死,护卫平民的时光也不可能是假的。
莫尹恨先帝,恨先帝昏庸,恨官场倾轧,总不该也不会变成自己最厌恶的那种人才是……
贺煊心思混乱,李远见他面容沉郁,便也不再追问,宽慰道:“将军,您如今最重要的还是要先养好伤才是,旁的就先别想了。”
贺煊不置可否。
李远想着转移下贺煊的思绪,便道:“将军,您饿吗?要用些吃食吗?”
贺煊不答,瞧着仍是困在思绪之中。
李远见状,又道:“不饿,那要不要我扶您去方便?”
这下贺煊有反应了,扭头看向李远,眼神叫李远有些看不懂,似是有些气恼,欲说还休似的。
“不必,”贺煊垂下脸,“你也歇歇吧,进了宫就没停过。”
李远应了一声,欲去搬张椅子在床边坐下,眼睛一瞟,顿又凝住了,惊呼道:“将军,您脸怎么红了?莫不是发热了……”
贺煊不想再理会,干脆直接躺下,李远手忙脚乱地帮着搀扶,贺煊侧面向里,李远还是道:“将军,你耳朵也烧起来了,我去叫太……”
“闭嘴。”
不等李远再说,贺煊严厉道:“这是军令。”
李远不敢说了,眼睛仍是瞟着贺煊露出的耳朵与侧脸,心说将军莫不是在强撑?难道是不想在他这个属下面前丢了颜面?可将军不是这种脾性啊。
李远刚去搬了椅子,便听宫人在外语气紧张道:“将军。”
李远回头。
“陛下来了。”
李远看向床榻,贺煊手臂撑着已又坐了起来,李远连忙上前搀扶,帮着贺煊下榻,外头似有吵嚷之声,宫室的门猛被撞开,小皇帝冲了进来,直扑到床前,“贺将军,你救救皇兄——”
后头一大群宫女太监也追了进来,七手八脚地去拉皇帝,“陛下,您别闹了,将军正在养伤呢,快出去吧……”
“求你救救皇兄,”小皇帝手已抓住了贺煊的内衫下摆,摇头摆尾地挣扎,偏是死也不放手,一双哭得红肿的眼仰头对着贺煊,“太师要杀了皇兄!”
贺煊面色猛地一震,脑海中嗡嗡乱鸣,一双清冷眼从他面前滑过,端得是冷冽无情。
“贺藏锋,我要做这个世界的九五至尊……”
贺煊垂下脸,小皇帝脸哭得已经满脸花,“将军,皇兄是无辜的,皇兄没有造反,造反的是……”
宫人们这时也顾不得了,纷纷上去捂住小皇帝的嘴,同时对贺煊赔笑,“将军莫怪,陛下午睡做了噩梦,有些糊涂了。”
李远在一旁目瞪口呆,“你们这是做什么?”
这是皇帝啊!即便是个孩童,那也是皇帝啊!竟被一群宫人就这么拖拽着向外,这还是哪门子的皇帝?!
“将军……”
李远转头看向贺煊。
贺煊看着小皇帝被众人连抱带拖地带出了宫室。
他没有说一个字。
第232章 胡不归
“将军,”李远神色凝重地从怀中掏出信笺,“家书。”
家书很薄,里头只有一张信纸,四个字力透纸背——速速返乡。
贺煊合上信纸,对李远道:“烧了吧。”
李远接了信纸立即扔进香炉之中,眼看着它烧成灰后才放下香炉盖子,回头对贺煊道:“将军,大皇子一事,您到底作何打算?”
距离小皇帝闯宫哭求已过去了几日,玉清宫里一直风平浪静,宫人们只当什么都未曾发生过,将嘴闭得极严,仍是如常伺候。
贺煊也知道从他们口中问不出什么,他等着莫尹入宫,却迟迟等不到莫尹出现,李远出入宫廷,还能递些消息,最起码让他知道大皇子目前仍在牢狱之中,至少性命无虞。
只是一日日就枯坐着这么等下去,实在叫人心焦难耐,贺煊等不及要见莫尹一面了。
“你去一趟太师府,请太师入宫。”贺煊道。
李远一时有些没反应过来,满脸懵懂地看着贺煊,贺煊改口道:“军师。”李远这才用力点了下头,“是!”即使已过去多年,到了现在,李远在心里始终将莫尹都当作军师,那个权倾朝野跋扈奸猾的太师在他看来与莫尹似是两个人一般。
李远得令,出了宫立刻就前往了太师府,然而不巧,太师府的门房说太师不在府上,李远询问去处,门房又三缄其口地不肯说,李远没法子,只好在府门口硬等,就这么等了一个多时辰后,他远远地看到辆华丽的马车前呼后拥,立即抢先迎了上去。
“军师——”
马车前后的侍卫见人扑来,立即拔刀围护,“什么人?!”
李远连忙举起双手以示自己手无寸铁,“我是贺将军手下副将,将军想请军师入宫相见!”
*
宫内静得厉害,贺煊独坐床头,手掌轻碰了下伤处,那一刀伤得极重,恢复得也极慢,他如今连行动都不便,更莫要说带兵打仗了,就是连离开皇宫也做不到。
贺煊眉头难以舒展,思绪在本不该他思索的问题中来回打转,他虽出身世家,自小却对官场上那一套极不喜欢,也的确不擅此道,如今却不得不去思量。
其实自他回京的那一刻起,他便不能够再置身事外了,也是从那一刻起,他注定要与莫尹站在对立的两面,除非莫尹突转了性子,亦或者他愿……
门外传来脚步动静,贺煊及时收回了思绪,深吸了口气,他扬声道:“是李远么?”
宫室门推开,贺煊见到了个他完全没料到的人!
“金大夫?”
“公子——”
贺煊万没想到远在南乡的金汇春会突然出现在京城,一时错愕,金汇春疾步上前,拉起贺煊的手腕已开始把脉看诊。
贺煊想起收到的那封家书,心中又是一阵翻腾,“金大夫,我的伤太医已经料理过了,怎么还劳烦您千里迢迢地跑来?”他压低声音继续道:“我所受伤势,万请金大夫回去时替我隐瞒一二。”
金大夫一面把脉一面道:“府上并不知公子受伤。”
“那金大夫你……”
进来的李远解答了贺煊的疑惑,“是军师派人去请的。”
李远将他在太师府门口苦等一个时辰等来莫尹的马车,没想到马车上先下来的却是金大夫,莫尹随后才下的马车,李远也很惊讶,莫尹施施然问他来有何意,李远随即请求莫尹入宫相见这前前后后的事都说给了贺煊听。
贺煊听罢久久不言。
当年他们同在军营时,他回家过年,为莫尹带回一些调理身子的药丸,提到过一次金大夫,只仅仅这么一次,莫尹竟就记住了……
金大夫诊完了脉,看了伤口后又叫宫人拿医案来看,如此一切了然于胸后,他捋了下胡须,“宫中太医不愧国手,伤口处理得极妙,就是用药保守谨慎了些,公子如此年轻又身体强健,待老夫开上几剂猛药,公子的伤好起来便会快上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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