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半路,一伙邪修挟持他们的船。
那是一段陌三千至今也不愿回忆的地狱般的日子。
他们被关在由货舱改成的牢房里,邪修不提供食物、水等凡人生存必须的物资。一开始他们靠不多的能吃的货物为生,后来吃老鼠、蟑螂,再后来……
是死掉的其他乘客。
此外,驻守客船的邪修们还会出于取乐的目的,将船上关着的人带出牢房折磨。被他们带走的人大部分不会再回来,少部分回来的也会在之后很快死去。
陌三千的父亲就在其中。
在父亲深度烧伤,□□着死去的夜晚,在排泄物与死尸堆积的地牢里他许下承诺——
只要他不死,他一定会杀了这群丧尽天良的邪修。他做不到就请别人来。
无论是谁,只要帮他报仇,他会将一切都献给那个人,包括但不限于生命、财富,以及后半生能创造的所有价值。
但现实往往不会像话本那么爽快。
为了这个念想陌三千不顾一切地想要活下去,猪狗一般地在地牢里求生。但终究还是轮到了他。
邪修们将他拖上甲板,肆意折磨。
就在陌三千以为自己的性命到此为止时,一个少年侠客出现在商船上,干脆利落地杀光了所有邪修。陌三千,活了下来。
而那个少年侠客,就是应岁与。
“说少年其实也不恰当,那时你师父修为应该已经很高了,许多白发苍苍的修士见到他都得尊称前辈。只是看起来真的很年轻,我一度以为他年纪比我还小。”
令陌三千做出这种判断的除了相貌,还有气质。
岁月除了带给人皱纹,还往往让人更从容冷静,或者说淡漠。但当时的应岁与身上却带着谁都能看出来的迷茫与愤怒,情绪态度锋利得像伤人的刀。
这样的性情,陌三千在遭受挫败的少年人身上见得更多。
修仙人的心理年岁确实不能单纯按照年纪来计量,如果自小生活环境封闭,除了修炼之外的事一概不问,那到了一两百岁也未必能有凡界十几岁的少年成熟。
在鹤云栎的印象里,当时是师父下山游历的时期。
虽然觉得陌三千的形容有些夸张,但大体还是贴合师伯们只言片语里提及过的年轻时师父的脾气。
陌三千继续自己的讲述——
杀完邪修后,应岁与并未理会他,收剑便走。
但陌三千记得这里的邪修并非一开始袭击客船的全部,有一部分前些日子下船了。
于是他不顾身体的伤痛,追上去,将知道的一切告知了年轻剑修。
他当然不是单纯的热心。
而是想借应岁与的剑复仇。
但应岁与听了毫无反应,脚步缓也不缓地往前走。
这些他都知道了。
不过陌三千最终还是如愿留在了应岁与身边,因为他正巧去过应岁与要去的下一个地方。应岁与需要一个人带路。
但他只是留下来,并没有得到任何关于帮助复仇的承诺。
而打动应岁与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甚至可以说难如登天。
严格来说,陌三千最后也没有做到,但种种机缘巧合,残余的邪修还是尽数死在了应岁与剑下,而接下来,轮到陌三千履行誓言了。那个关于奉帮他报仇之人为主的誓言。
只是当时的应岁与谁也瞧不上,他不稀罕也不需要陌三千的侍奉,在做完一切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身为凡人的陌三千追不上一个修士的脚步。
但他也有自己的办法。
出身商贾世家的他,有自身信奉商业法则,以诚实守信为人生信条。
为了完成承诺,他开始行走在修士出没的州府,刻意留心修界的消息。
依凭着在和应岁与相处的时日里得到的信息,他找到了云霄派。
确认了这就是恩人的宗门后,他决定守株待兔,此后多年陌三千一直关注着云霄与应岁与的消息。
因此他也才能在得知云霄需要帮助时第一时间收拾包袱,赶往云霄。
按照誓言,他原本该在云霄侍奉到死。但度过最艰难的那段岁月后,应岁与将自由还给了他,教他去过自己想过的日子。
当然,原话不会好听。
正是因为这份“开恩”,他才能遇到他的夫人,才有了后面这几十年的幸福。
应岁与想带走他其实不用太麻烦,只要以“恩人”的名义命令他,他就会遵从。
但应岁与没有。
他不需要仆从,他需要朋友,能包容他坚硬锐利的外壳,即使不被嘴硬的他承认,却依旧愿意赤诚待他的朋友。
……
听完一段很长的故事,鹤云栎怀着沉重的心情回客房。
虽然他被陌三千说服了,但却不确定自己带回来的答案能否说服应岁与。何况,他自身对要给师父失败的结果感到沮丧和担忧。
应岁与的房间里还亮着灯,他试着敲了敲门,很快,门开了。应岁与穿戴整齐,连发冠都没拆。
“师父还没休息?”
是在等他的消息吗?
“喝酒了?”
应岁与贴近闻了闻。
来自另一人气息让鹤云栎感觉发痒,他没有躲开,只闷闷纠正应岁与的说法:“是果酒。”
“看来我们的评价标准又有出入了。这次以谁为准?”应岁与侧开身,让他进屋。
“就是果酒,我没骗师父。”
喝了酒的弟子曾现罕见的固执。
“等你醒了再理论。”
应岁与递了一杯茶给他。
被这么一打岔昏昏沉沉的鹤云栎忘了刚才准备的话。半杯茶喝完后,他记了起来:“阿叔不想和我们去云霄,他说……他的幸福只限于一个凡人的一生。”
他越说越小声。
师父会难过吧。
陌阿叔已经一百零七岁了,留在这里,那就意味着他会在将来的二三十年内迎来死亡。
这对应岁与这个境界的修士来说几乎是弹指一挥间。
按照师父的性情,本是阎王要人也敢抢一抢的,但如果是故人想这样呢?如果强行按自己的心意行事,那么他的敌人就成了故人。
鹤云栎,看着应岁与,试图在他的脸上寻找情绪的痕迹,但应岁与并没有什么表情,瞧着十分冷漠。
——明明是自己将要失去一位故人,弟子的模样却比他还要伤心。
应岁与抬手,将弟子散下的鬓发别到耳后,并顺手摸了摸头:“那就让他过完他凡人的一生
吧,我们可以等他行将就木时再动手。”
说罢狡黠地挤了挤眼。
鹤云栎清楚他才不会动手。
如果决心不顾故人意愿,那么什么时机动手根本没区别,反正最后也会忘。
这话只是在为放弃计划找台阶。
“师父怎么和陌阿叔认识的?”听了陌三千的版本,鹤云栎还想再听听这件事在师父的角度是什么模样。
应岁与装模作样地想了片刻,最后答道:“时间太久,忘了。”
“您记性真差。”
“因为年纪大了。”
“明明上次还说自己年轻的。”
“什么话都记这么清楚,专门等着来挑为师的错漏吗?”
“我只是单纯的记性好!”
“那《固元经》第十二章 第五列写了什么?”
“我没看过这本书!”
“上次你翻过。”
“谁能翻过就记住的?”鹤云栎说完意识到这话有个很大的纰漏,急忙补上,“除了您。”
应岁与失笑:“都这个模样了,说话倒还严密。”
鹤云栎以为在夸自己,不无得意地回道:“那当然!”
被这样一打岔,醉醺醺的鹤云栎也忘记了一开始自己想问什么,在应岁与的引导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无关紧要的话,渐渐在安神的茶香中,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将弟子挪到床上,召来被子盖好后,应岁与回到桌边,又拿起了书。但映入眼中的字如何也进不到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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