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罐子破摔(12)
赵云看着那信,出了会神,阿斗又道:“打不打,师父,你一句话。”
赵云最终摇了摇头,微笑着摸了摸阿斗的头,答道:“师父与你一同入川,回家罢。倩儿会明白的。”
是年冬,洛阳,成都,建业,三方势力聚焦点俱在荆州,荆州聚焦点又在江陵,而最终着落于刘禅身上,幼虎崭露头角,雏凤初鸣清啼,刘禅在荆州之乱中一举扭转了战局。
然而提及他真正起到的作用,却无人说得清,这个装傻装楞的小子,究竟是误打误撞,还是早有预谋,进行着由诸葛亮远程操控,关羽,赵云协助的一场政治计划?
战报终究认为关羽战败,失了南郡城,刘备仍保有长沙、零陵、桂阳三郡,新得樊城,曹操退守襄阳,三家分荆之势成型。孙权派出重兵,接管南郡。
“你心中可是在埋怨,为父阻了子龙之兵?”刘备缓缓道。
阿斗笑了笑,转身把油灯挑亮些许,嘲道:“老爹说哪的话,不就一座城么,先给他们,待阿斗以后有空,再把孙权绑到南郡,给娘出气罢了。”
刘备微忿道:“你就不能好好说话?你以为我不想重夺南郡?”
阿斗打断道:“爹,我不是小孩了。”
许久后,刘备方道:“我从未把你当作小孩,否则今日宣你来,岂是为了听你这不着边际的废话?”停了一停,刘备又重重出了口气,道:“你看到了什么。”
阿斗答道:“我看到二叔老了,他栽了个跟斗。”
刘备点了点头,道:“云长向来倨傲,生平未有败绩;此次失了南郡,对他来说未免不是一件好事。”
原来如此,你是为了让关羽败,方让他驻守荆州,阿斗无言以对;可是老爸你这手段耍得也太过了点,要是自己不去,便会酿成一桩历史悲剧……想到此处,阿斗倏然明白了,为何关羽身死,刘备会不顾一切为他报仇,而兵败回成都后不久便撒手西去。
关于荆州之战,历史的疑点终于在这一刻,刘备的书房中解开,真相水落石出。
刘备又冷冷道:“你可是觉得自己功不可没?我且问你,若此战少了伯约,子龙,云长,甚至军师夫人,乃至那苟且偷生,受你奚落的于禁,你如今又会如何?”
刘禅从未想过这事,此时经刘备一提,不由自主地站直了身子。
少了黄月英,姜维,赵子龙,关羽,于禁,只要少一个人,自己此行又会有怎样的结局?再说哑侍,如果不是他夺来那封信……阿斗认真思考,却是生起后怕,只觉背脊寒渗渗的一阵,手臂汗毛尽数竖了起来。
刘备见阿斗不答,知其心中所想,又道:“此战非你之功,不过占了些许人和,你真把自己当成……”
阿斗吸了口气,躬身道:“孩儿谨尊父亲教诲。”
刘备见儿子明白,便点到为止,道:“好好想清楚,我刘玄德之子,当不是废物。”
阿斗转身带上房门,又听刘备忽在内间道:“来日为父亲征,遣你作先行官,定会把倩儿接回来,如今,且任其嚣张。”
“你喜欢我娘么?”阿斗忍不住在房外问道:“有多喜欢?”
刘备淡淡道:“军师有事找你,去罢。”
初冬时节,诸葛亮只穿着一件单衣,手中朱笔于书册上圈点,见刘禅来了,道:“你这次做得很好。”
诸葛亮竟会肯定自己,实大出阿斗意料,阿斗忙道:“都是大家的功劳……大家的功劳。”
此言确非故作谦虚,来前一路,阿斗已被刘备点醒,知自己生出倨傲之心。阿斗不想多提,又道;“先生叫我做啥?”
诸葛亮笑了笑,道:“称赞你,没了,你可以走了。”话中带着笑意,却依旧正眼不看刘禅。
阿斗楞了半晌,诸葛亮只是不语,直把他当了静物般,阿斗好奇道:“先生在看啥?”
诸葛亮也不赶他走,道:“治州之道。”
阿斗正要说点什么,诸葛亮又道:“法,儒,道,你喜哪家?”
不问哪家好,却问他偏爱哪家,话中带话,果然是诸葛亮的一贯作风。阿斗想了想,答道:“我喜欢法家,依法治国,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无规矩不成方圆。”
诸葛亮“嗯”了一声,微笑道:“我也喜欢法家。”
阿斗却又道:“但是治国不能全靠法家,否则法律严苛,人民痛苦。应该以法治国,以儒治人,以道治心。”
“心不受拘束,扶摇而上九万里,方有王者风范;对麾下臣子,则要抱着仁心,天下大同;治辖之内,又要有井井有条。阿斗觉得,单凭法家或儒家,都是不行的。”
诸葛亮笑了起来,道:“纸上谈兵,说得轻巧,回家去,把你心中所想,作篇文章上来。”
阿斗差点晕倒在地,只想狠狠甩自己俩耳光。
一日后,黄月英住处。
阿斗把毛笔狠狠一摔,抓狂道:“啊啊啊,好多字不会写!不写拉!”
黄月英坐在外间,手上缝补,口中懒懒道:“不会写就翻书,书中自有黄金屋。”
阿斗忽想起一事,问道:“师娘,我要打个银子面具给我侍卫,要多少材料?”匆匆奔到黄月英身旁,道:“你做这些小玩意儿最在行是吧。教教我?就这般大。”说着双手比划。
黄月英正色道:“写你的文章去,又闹什么,安分几天成不。”
阿斗只是不管,猴儿似地磨了半天,黄月英方怕了他,道:“三两上银,一两工钱,你若自己动手,便不用工钱,自己看着办。”
“很好!我自己动手!”阿斗兴冲冲跑了。
不到半日又回转,哭丧着脸道:“师娘,银子里能掺点别的不,我一个月银子就两钱……”
黄月英笑得花枝乱颤,随手一指院里石磨,道:“现成的赚钱活计,推完磨,面粉拿去卖了,还我本钱。”
两日后。
阿斗腰酸背痛,气喘吁吁道:“师娘,这面粉够三两银子不?”
黄月英看也不看,嘲道:“早呢,再推一年吧。”
阿斗嘴角微微抽搐,道:“一年?!”
黄月英细细算道:“你每天磨一袋面粉十斤,换十二文钱,百文串一吊……六吊钱换一两银子,照你这样……”
话未完,阿斗又跑了。
当天,成都府内,几乎所有人都受到某泼皮不分程度的勒索、骚扰。
“伯约,我们是好兄弟对不对,借我三两银子。”
“……”
“你那啥表情,嘴都亲了,借三两银子会死么!”
“哑巴,你有二两七钱银子外加一吊半零钱么?算了,看你那穷酸样也不可能有。”
“三叔,我知道你有钱,借几两银子使使。”
“几两!俺媳妇一个月就给俺发一吊钱,阿斗,你要几两?”张飞瞪着眼道:“几十文有,几两没有,你要几两?待我写个条子,找你婶子要去。”
“……算了算了,我可不敢去惹三婶……”
“先生,阿斗来借点银子用。过几个月翻倍还你。”
“……”
“先生,你是军师,师娘手又巧,我知道你家一定很有钱……”
“你要这么多钱做甚?吃喝之事,奢侈浪费,嫖赌一道,更不能沾;有时间不去潜心阅卷,反四处借钱?来益州才这几日,哪里便交了狐朋狗友?让你写的文章……”
“我错了!先生!我一定是失心疯了才来找你借钱!”没等诸葛亮说完,阿斗便屁滚尿流地逃了。
“师父。”虽知赵云有钱的可能性不大,阿斗却心中忐忑,抱着一丝希望到赵云处问道。
“给我二两七钱银子外加一吊半钱……成不?”
“现银没有,抽屉内有钥匙,开了后房箱子,内有点值钱物事,你取去典当就是。”
“哇!啥东西,古董?这镜不止三两银子了,师父你哪来的好东西?怎不早说!”
“祖传护心镜。”
“……还是算了,你自己戴着吧。”
“你要便给你。”
“我对不起你,师父,拿你的命去换钱……我先走了,当我没问过。”
“喂,等等!”
赵云莞尔道:“命都卖了你父子,何况一面护心镜?”此刻阿斗却已跑得不见踪影了。
“庞先生……借几两银子使使。”
“嗯,你去厨房拿菜刀来,把我头砍去,挂猪肉摊上不定能卖两吊大钱。”
“……”阿斗嚎道:“这世道就都这么穷么!我不活了我!”
庞统狡猾一笑,道:“我只与你说;法正乃是益州名士,又写得一手好字,川中妇人小姐均仰慕不已,你去求他几个字,拿去市集上卖了,三五两银子是没问题的……公嗣?”
阿斗终于找到生财之道,在房中翻得鸡飞狗跳,找出一团墨纸,哆嗦着翻开一看。
“靠,是先生的,算了,这个说不定也能值几个钱。”
再翻,终于在茶杯下找出法正字迹,可怜值三两银子的名士墨宝,已被氤了一滩茶渍,阿斗当即似见了财神般把它亲手裱好,兴高采烈地捧到市集上去了。
又过一日。
阿斗垂头丧气回到月英院内,道:“师娘,咋赚几个钱就这么难哩。”
黄月英笑得打跌,道:“你还是继续推磨罢了。”
阿斗悲摧道:“胖桶骗我!又说法正的字能卖三两银子……”
黄月英美目一亮,道:“法正的字?拿来我看看。”阿斗忙掏出裱得工工整整的那张纸,递了过去,纸上还是第一次回成都时,法正帮自己抓刀写的描景诗。
黄月英嘲道:“诗狗屁不通,字倒是还勉强能看。”
阿斗忙顺竿爬道:“要不师娘帮我卖了?卖多卖少凑点钱,我再去借?”
黄月英又看了片刻,道:“师娘跟你买,三两银子?”
裂缺霹雳!丘峦崩摧!
一道曙光划破天际!绝望中的生机!黄月英简直就是那黑暗中的启明星!黎明前的破晓之光!海啸后的救生船!
阿斗涕泪横流,只差给黄月英磕头,又摸出那团黑乎乎的,诸葛亮给自己的纸,道:“这个也一起送给师娘了。”
“那是什么?”黄月英瞥了一眼,道:“不要。”
“师父写的,买一送一,这个不值钱我知道,嘿嘿。”阿斗赔笑道,把那团擦过墨笔的宣纸塞进黄月英手里,拿了三两银子,跑去找炉子了。
阿斗走后,黄月英转身入房,取来一柄小刀,把那裱框裁出,把诸葛亮写的,被弄得黑糊糊的诗仔细摊开,裱好,嗔道:“被弄成这德行,丢脸丢到家了。”
左看右看,又照着念了一次,黄月英开了柜子,笑盈盈把孔明的诗收起,锁上。
另一张垫过茶杯的宣纸却依旧躺在桌上。
黄月英随手把法正的诗一团,扔进炉子里,烧了。
路人皆知
阿斗掏出那副千辛万苦做好的银面具,帮哑侍戴上,啧啧道:“这手艺真没得挑的,看我对你多好。”
哑侍漫不经心瞥了阿斗的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