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罐子破摔(91)
已是午饭时间,阿斗沿路寻去,打发了引路兵士,找到了赵云的帅帐,帐中空无一人。
门外坐着十数名黑衣军,正是赵云亲兵,正各自端着瓦碗吃午饭,阿斗忙让他们回位,道:“师父呢?”
有人禀道:“将军未回。”
阿斗道:“吃你们的,别管我。”遂寻地坐了,见木凳旁放着一副碗筷,碗中是数个馒头,又见几名士兵就着一盆咸菜,一盆腌豆吃得不亦乐乎,莞尔道:“这是师父的位置?”
众人点了点头,神情冷漠。
阿斗掰了一小块馒头,嚼起来又干又硬,腌黄豆咸得苦涩,忍不住心想,与士兵同吃同住,日子果然不好过。还是哑巴聪明,跟着主公吃住一处,大鱼大肉。
相比较起来,吕布纯以个人形象统帅军队,赵云则像个真正的将领,颇有前朝霍去病,后人岳飞的风范。
阿斗忍俊不禁,心想什么时候也得把吕布赶去与士兵一起,光搞个人崇拜要不得。
左等右等,不见赵云回来,士兵已各自吃完收拾碗筷,阿斗只得恹恹起身,离了军营。
他朝城西走去,随处乱逛,也不知走了多久,来到一处翠绿的园子前。
园内植物欣欣向荣,周遭则房舍坍塌,显然纵是战火蔓延,亦从未波及到此处,赵云下令,不得扰了园内主人?
这是什么地方?住着什么人?阿斗好奇心起,信步朝园里走去。
园外只有一间歪歪斜斜的破木屋,像是有人收拾过,园子正中央,立着一块白玉石碑。
看到背对自己的那人时,阿斗停下脚步,躲到树丛后。
赵云一身银铠未卸,身上满是土灰,跪在甘夫人的墓前。膝旁置着一坛酒,面前摆着一个小小的铜香炉。
墓碑擦得纤尘不染,墓前草坪修剪得十分平整,落叶,干枝已被剪去,墓上朱笔所题红字又被精心描过一次。
赵云点了香,微笑道:“倩儿,哥来看你了。”
他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把香端正插进炉中,又在墓前斟了三杯酒,旋也给自己斟了一杯,端着酒,凝视那白玉墓碑。
“倩儿,阿斗长大了,不再是跟在子龙身后乱转的小萝卜了……”
“阿斗不再爱哭了,比之从前一味乱哭胡闹,他现在更懂如何哭,何时哭。”
“子龙从未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倩儿,子龙每年都替你带着他过节。”
赵云竟是全不提军旅征战,平定天下,他跪在墓前,所说不过阿斗平日琐碎之事。何时受了何伤,生了何病,记得一清二楚。
赵云叹了口气,道:“倩儿,阿斗要当皇帝了。”
那话轻轻一提,便即带过,仿佛与他毫不相干。
赵云最后道:“这次阿斗将把你迁去成都,与主公合葬;待得攻破建业,子龙便将挂印封金,重回辽东。”
“子龙的事情已办完了,从哪里来,回哪里去。来日黑土千里,白雪漫天,子龙会为你点上一盏……长明灯。”
赵云仰脖,把酒一饮而尽,继而转身离开了陵园。
阿斗过了好半晌,才从树后缓缓走出,香已燃完,炉烬沉沉如霜,赵云饮过的酒杯,仍抛在地上。
阿斗上前以袍袖擦了擦石碑,也跪了下来。
阿斗道:“老妈,你生了块叉烧,叉烧……来给你磕个头。”
阿斗在墓前磕了个头,旋即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红着眼,起身走了。
离开墓园后,阿斗不再去找赵云,他回到城主府内静静躺着,思考要如何留下他。
沉戟在外间聚精会神地看着一本书。
“那啥。”
沉戟不答,阿斗起身瞥了一眼,见又是那本道法经卷,上绘男子全身经脉与穴位图,嘲道:“看这好几年了,还没看完。”
沉戟漠然道:“哪有时间。”
阿斗翻了个身,趴着,过了一会,姜维来了。
“我问你,哎,姜小维,别摸了。”
姜维笑道:“小爷给你松筋骨呢!”
阿斗被姜维揉得直哼哼,忽道;“师父要走了?”
姜维动作一顿,阿斗道:“你知道?”
姜维沉默了许久,方反问道:“你咋知道的?”
阿斗道:“他想回辽东去?”
姜维不予作答,阿斗又道:“你去说说成不?”
姜维答道:“我说过了,不成。”
沉戟看了姜维与阿斗一眼,阿斗眼圈儿泛红,道:“你再给他说说。”
姜维道:“我和你一道去?”
阿斗喃喃道:“他不要我了,他恨得我要死。”
姜维叹了口气,摸了摸阿斗的头,笑道:“怎会恨你,我去想法子罢。”
阿斗拉着姜维,道:“你千万……伯约,他也是你师父呢。”
他的手攥得紧,像握住救命稻草,姜维终究不忍心再说什么,道:“知道了,包在我身上就是。”
阿斗趴在榻上,等着姜维回来,像在等待一个终将到来的审判,很快天就黑了,房外喧嚣无比,兵来马往的,他坐起身,朝外看了一眼,又恹恹躺下。
姜维去了不久便回转,道:“我还没见着师父,他就走了,今儿晚上动身前往寿春了。咱怎办?”
阿斗把枕头摔到一旁,起身道:“我们也走罢。”
姜维却道:“我走不得,师父留了信,交代我守城……你去罢。”说毕看了荆沉戟一眼,与阿斗二人心下了然。
正说话间,孙亮匆匆赶到营内,道:“今夜赵子龙将军就走了?”
阿斗忽生一计,道:“妹夫,我想了个法子。”
阿斗,姜维,孙亮三人坐于一处,小声商议片刻,孙亮面若止水,不见喜怒。
阿斗方道:“你看这样成不?”
孙亮沉吟片刻,望向刘禅,道:“二舅吩咐了,怎能说不成?”
阿斗又道:“哑巴,你过来给子明说说,他家里当年究竟是咋回事。”
沉戟走到三人中间坐下,漠然道:“你父被许贡门人刺伤后,原不会死。”
孙亮动容,显也是头一次听到此话,忙蹙眉问道:“此事何解?”
沉戟道:“那天我做客江东,与他同去狩猎……”
数十年前,吕布与孙策因讨伐袁术一战结识。
孙策重武,有意笼络吕布为己用,自是十分热情,以武会友,点到即止,正投了吕布所好,二人一见如故,当即结为莫逆之交。
阿斗忍不住笑道:“你与孙伯符倒是合得来。”
沉戟微一沉吟,便答道:“他有你的骨气,无你的痞气。”
阿斗想到孙策能恩威并重,对敌则不择手段铲除障碍,对能容之人,则极力笼络,倒是与自己性情有几分相似。
只惜孙策气量不广,终无法成就帝业,江东死于其手下的名士不计其数。前有高岱,于吉,后有许贡。凡得人心者,威望在孙家之上且不服其管辖,孙策必辣手杀之。
一时间导致江东士族人人自危,不投孙,便无路可走,许贡上书献帝,道孙策骁勇,应召回洛阳,在天子脚下加以控制。
吕布得到消息后,派人通知孙策,孙策便当众下令把许贡绞死。
私自斩杀朝廷命官实是死罪,于是献帝派温侯前来彻查此事。
沉戟想了想,道:“那时本只想让他提防,不料伯符比我还狠,当场便把许贡杀了。”
阿斗只笑不语,心想这两人的行事作风还真是相似。
吕布携貂蝉抵达江东后,装模作样地把孙策训斥了一顿,此事便不了了之。孙策见故友前来,极力邀请吕布一同外出狩猎,貂蝉则与大乔有同门之谊,留于建业。
吕布坐骑神骏,与孙策共逐一鹿,驰骋时把孙策远远抛在后头,孙策坐骑亦是好马,又把跟从之人甩开一大截。二人途径一片树林时,埋伏已久,蓄意为主报仇的许贡门人突然窜出,暗箭飞射,孙策骤不及防,被射中面门,当即摔下马去。
所幸孙策怀藏大乔所交付的计都罗喉瞬狱箭,当场射杀数名刺客。
沉戟看也不看那金匣,道:“就是这个。”
阿斗收起箭匣,道:“那时你丫就自个跑了?”
沉戟道:“我怎知会有人暗杀他?”
孙亮忍不住问道:“二舅别岔,后来呢?”
吕布射得那鹿后方回转,见孙策受伤,登时愕然,忙把他送回建业,唤小乔前来诊治。
阿斗仍忍不住打岔道:“听说孙策被唤‘美孙郎’,模样好看得很,脸上中了一箭,可惜了。”
沉戟嘲道:“脸上中一箭又如何了?侯爷从前不也破了相?”
孙策虽面部受伤,于性命却是无碍,出了这事,吕布亦不好再留,只亲眼见着小乔调药,厚厚的一层敷上了,又绑了绷带,方放下心。
归根到底,虽是孙策自己惹事,然而无论从许贡之事,还是从暗杀一事,吕布都逃不掉责任。
孙策是他唯一的朋友,若自己不派人来传递消息,许贡便不会死。
退一步说,纵是狩猎那日,二人寸步不离,孙策亦不会招来此祸。
沉戟又道:“那夜我看着他歇下,又告诉他,男儿纵是长相有损,其心无损,又有何碍?”
阿斗道:“他听了么?”
沉戟点了点头,阿斗道:“听说他最后是照镜子时……十分生气,伤口迸裂而死的。”
沉戟嗤道:“孙伯符岂是这等人?”
孙亮道:“这与我大娘……又有何关系?”
沉戟扬眉道:“从他房内出来时,我见大乔与孙权不知在谈何事,孙权那小子眼神闪烁,见了侯爷两脚打颤,说话又结结巴巴,自不是好人。”
阿斗登时啼笑皆非,吕布判断对方是不是好人,全凭这么个简单的印象,也实是太一根筋了些。
沉戟又道:“那夜他本无事,翌日我便启程回洛阳去,临行前,竟无一人来送。”
孙亮道:“小叔未去送你?”
沉戟道:“全城戒严,除了我与貂蝉,亲侍,不许任何人出城。”
阿斗不禁坐直了身子,道:“他当晚就死了?也太快了点。”
沉戟漠然道:“我察觉有异,本想回头看看,貂蝉却一个劲地催我出城。”
阿斗依稀能感觉出吕布的话中充满懊悔,岔开话道:“貂蝉偷了一枚混元长生丹,做贼心虚,自然催着你快走了。”
沉戟道:“大乔又何尝不是做贼心虚?我无奈只得出城,半路上接到唁报,孙策已死,孙权当日继位,我便折回建业,城门竟是紧闭,不让我进城。”
“伯符答应我会安心静养,岂料翌日便即死去,究竟是何缘故?”
“我在城外,于自己脸上划了一剑,发誓来日要为伯符报仇……”
三名少年同时抽了口冷气。
阿斗颤声道:“你……脸上疤痕,是这么来的?!”
沉戟冷冷答道:“是。”
光是想到那道疤,阿斗便觉痛得很,他握着沉戟修长温暖的手指,想了想,道:“你以后不能……不能认这死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