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罐子破摔(87)
孔明斥道:“休得多言,擅自前来洛阳一事,我还未与你清算!”
月英吓了一跳,险些把药钵翻倒,嗔道:“这不给你赔罪来了么。”
孔明峻声道:“你把主公带来的?月英,你怎可行此凶险之事?”
黄月英不干了,把羽扇一扔,怒道:“说了不是我,你还问?纵是我又如何,老夫老妻的,你要把丞相夫人绑去打军棍不成?”
月英一耍赖,孔明不敢再与她多辩,红着脸道:“左慈死于哪位将军之手?”
月英懒懒道:“主公杀的。”
孔明看了裨将一眼,裨将忙答道:“是主公所诛。”
孔明点了点头,道:“确是头功。”
“典韦是哪位将军杀的?”
“主公。”
“许褚……”
“主公。”
“甄宓?”
“主公……”
“……”
孔明把笔一摔,一口气上不来,难以置信道:“全是主公下的手?”
那裨将诺诺道:“是……主公英勇。”
黄月英盈盈捧了莲子茶,放到案旁,笑道:“不然怎说你与子龙授徒有方呢。”
孔明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忽想起一事,问道:“温侯呢?”
裨将道:“荆将军方才醒转,已率兵前去追杀曹丕。”
孔明点了点头,月英端着茶喂他喝了一口,把孔明烫得半死,孔明喷了茶,月英已一路笑着躲了。
阿斗尚不知自己揽走了最大的那份功劳,奔波釜战一夜后,疲惫无比,朝曹植翻了翻白眼,竖了个中指,便懒洋洋地走到金殿后门外,背倚墙壁坐下,眼望初升的那轮火似的朝阳。
片刻后,姜维与钟会,孙亮忙完手头之事,亦来到阿斗身旁,并排坐了。
太和殿前,从左到右,依次是钟会,姜维,刘禅,孙亮四名少年,少顷司马昭也来了。
阿斗问道:“士季你家没事罢。”
钟会略一沉吟,便答道:“爹还被关在府里呢,家里老小平安。”
阿斗点了点头,姜维插嘴道:“钟老先生性子耿直,来日上殿要冲撞了你,可别把人拖去斩了。”
数少年一齐大笑,阿斗道:“那是自然,斩谁不敢斩他呢。”
阿斗掏出拣来的那枚免死金牌,递给姜维,笑道:“给你了啊,可以用三次。”
姜维莞尔道:“三次?!”
姜维只觉多了,阿斗却以为他嫌少,道:“先用完三次,我再给你加次数。”
众少年又是一阵笑,孙亮佯怒道:“二舅,怎不给妹夫也打个?”
阿斗怒道:“你媳妇儿是我妹子,要啥免死金牌?!我要斩你,耳朵指不定被她给拧下来了。”
姜维只笑得打跌,道:“要不这么着,我这三次,分子明和士季各一次。”
阿斗道:“那敢情好,咱自己人,给老子省点钱。这一面破玩意儿也值几百两银子呢。”
众人哄笑,唯司马昭受了冷落,面有不豫。
阿斗见司马昭心情沮丧,知他想到家人,便岔开话题,打趣道:“那口井,就是袁术找到玉玺的地方?”
官渡之战前,曾传言袁术于太和殿前井中见一黑龙升天而去,后打干井水,于井底发现一枚传国玉玺,玉玺经历几番转手,从袁术到袁绍手中,再到陶谦,复又交给刘备,可谓渊源深远,此时成为刘禅入主长安时的皇位象征,可谓天道冥冥,早有定数。
司马昭略一沉吟,便笑道:“听说当年不仅袁家兄弟,曹,刘,陶,吕,董,甚至西凉马腾,江东孙坚,辽东公孙瓒,交趾士燮,荆州刘表,益州刘璋,云南孟获,远洋卑弥呼,凡是有点兵马的,都在争夺那枚传国玉玺,就偏偏没人想到给献帝。”
天下之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此刻在自己手中归于一统,阿斗只觉心怀大畅,然而想到从今以后,就要被关在皇宫里,当个皇帝,仍是心下忐忑。
所幸江东未定,该还有一段时日才是。
阿斗又道:“那小子该对宫里熟得很。”旋即努嘴。
众少年望向花园中的紫珏。
紫珏以袍袖认真擦了井栏,又寻到一颗大树下,呆呆抚着几根系在树枝上的铁链出神。
司马昭解释道:“白门楼一事后,貂蝉带着部属入住洛阳,进了皇宫,与甄宓形影不离,她麾下便有一名侍卫,常在此处睡午觉。”
阿斗好奇道:“侍卫?”
司马昭点了点头,笑道:“那年我三岁,入宫玩耍时,那名侍卫抱着我,就在这秋千上荡来荡去。”
阿斗知道吕布那时脸上带伤,只避着熟人,平日又不开口说话,定是十分寂寞。与一个三岁小孩随口聊聊,也不算什么,倒不是如何吃味。
再看司马昭与紫珏,阿斗忽然想到,吕布盛名流传已久,这天下万千少年,应都把他当作偶像般来崇拜,亦不仅仅他一人,遂心底隐约对紫珏有点同情。
紫珏对吕布的感情,纯粹是一种无法抗拒,无法自拔的仰慕,他们都只看到了武神吕奉先表现在外,强绝天下,且冷酷无情的那一面,又有几人能了解他的内心?
阿斗依赖着赵云,吕布又何尝不是依赖着阿斗?当吕布作为一个侍卫时,他的生命才有意义,阿斗逐渐明白了。没有了他,吕布就什么也不是,正如没有了赵云,阿斗什么也不是。
那是一种十分微妙的,建立在彼此互相需要的联系上,各自活着的意义。
正说话间,曹植已缓步走出,深深吸了口夏日清晨的空气。
“小时随父亲住在洛阳,温侯亦抱过我兄弟,在园子里荡秋千。”曹植显是听到数人对话,忍不住笑道。
“温侯最喜欢的是我弟曹冲,其次才是我。对子桓则不太……”
阿斗会心一笑,道:“他那人脾气倔,但还是挺喜欢逗小孩儿的。”
曹植又道:“子丹已醒,在午门外等你,公嗣可愿去见他一面?”
阿斗忙起身道:“他们醒了?哑巴呢?”他匆匆喊来一名士兵,吩咐其去寻吕布,便朝宫外跑去。
阿斗跑到午门前,唤道:“愚夫!”
曹真不再穿绣有金蟒的黑锦服,换上一身洛阳城内平民惯穿的青蓝色长袍,背上系着一个布包,听到阿斗唤他,方笑着转过身来。
他的身前是两匹马,一匹普通战马,另一匹则是爪黄飞电。
纵是穿着粗布服侍,也分毫不掩其武人气质,显得这贵公子哥儿亦别有一番潇洒风度。
然而他的衣领,仍是解了第一颗扣未系,露出小麦色的锁骨边缘。
目光往上移,曹真英俊的脸上,左眼淤青,顶着个熊猫眼……
阿斗好半晌才醒悟过来,捂着肚子,笑倒在一旁。
曹真怒道:“都是你干的好事!”
阿斗笑得气喘,寻一地儿坐了,又拍了拍身旁栏杆,道:“过来。”
曹真把爪黄飞电牵到阿斗面前,在他身旁坐下,道:“手还痛不?”他轻轻摸了摸阿斗的手指,道:“这马送你,以后须得好好对它。”
阿斗蹙眉道:“你要去哪?”
曹真凝视阿斗双目,微笑道:“我生父在凉州为我置了一份产业。”
阿斗笑道:“贤妻批准你纳个妾,住一段时日,休息够了,就回来,成不?”
他知道以曹真的脾性,断然不可能像司马昭一般降了自己,归为汉室所用,再出言挽留,亦是徒增伤悲而已。
或许在三分天下的乱局中,唯有曹真是个朝堂上的逍遥人,他的任务,不过是匡定江山,清理一切干涉政权的异数,而不论这政权最终归于谁手。
曹真道:“再说罢。”
阿斗正色道:“来日等我凉州侯的任命状送到了,你就得给我乖乖收拾好家当,带着贤妾滚回来,否则大军铁蹄就轰隆轰隆踩过去……”
曹真哭笑不得,未料这痞子皇帝两三句又回复了本性,阿斗又笑道:“你不带着洛阳的相好一道儿走?”
曹真啼笑皆非道:“你以为我是子建?子丹孑然一身,持身甚正,哪有什么相好?”
阿斗敏锐地揪到了曹真的马脚,道:“你从未谈过恋爱?我是说,你没有喜欢的姑娘?”
曹真想了想,颊上微现红晕,道:“未曾。”
“你二十六了。”
“是。”
“二十六了还是处男!哈哈哈……”
曹真眼望阿斗,意外地不作回应,他知道阿斗此刻籍着无赖调笑,在掩饰着些什么。阿斗笑了许久,擦了擦眼角,道:“找个好点的女人啊。”
曹子丹不答,静静看着阿斗,半晌递过那枚家传玉佩,道:“我这就走了,你保重,望来日……有再见之时。”
“会有的。”阿斗接过玉佩收好,叹了口气,站了起身,与他面对面。
曹真口中说走,却不上马,阿斗转念一想,便即明白他在期待什么。
阿斗扯下衣领上的扣子,以伤过的手指把它系在曹真敞开的衣领上,又莞尔道:“世上居然还有你这种人,二十六岁还是个处男……”
曹真大窘,想安慰几句,阿斗眼泪却源源不绝从眼角溢出。
阿斗哽咽道:“怎么都说走就走,一下都……走光了,把老子扔着。”
曹真低声道:“有温侯与赵将军在,子丹留于此处亦是无益。”
阿斗把那扣子为曹真歪歪扭扭地系好,伸手勾他脖子,曹真略略一颤,低了头。阿斗笑道:“来,小爷教你。”
他们站在午门外,接了个吻。
那是曹真生平第一次尝到接吻的滋味,平生初吻竟是与一男子,在这夏至未至之时,空旷的皇城午门外,平地大风刮起,吹得二人衣袂飘扬,令他颇有些不知所措。
阿斗专心致志地揽着曹真脖颈,眼泪从鼻侧滑过。
曹真心跳得剧烈无比,脸直红到耳根,几番想挣,却又无论如何不能推开他。过了一会,曹真闭上眼,双手紧张且笨拙地环过阿斗的腰,轻轻把他抱着。
曹真还未接吻完,已忍不住松了手,挣扎开去,道:“这,这……”
阿斗恨恨道:“还没完,喂!”
曹真脸直红到耳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道:“你……”
阿斗怒道:“接吻这档子事,就是得用舌头啊!你躲什么躲!再来!”
曹真窘得无以复加,忙不迭地躲道:“不了,我懂了,是我闹笑话了。”
阿斗又好气,又好笑,伸手去扯曹真,曹真躲到马后,道:“我……我这就走了。”
曹真翻身上马,纵马奔出几步,忽地停了下来,背对阿斗,道:“公嗣,我、我……”
风起于野,尘土漫天。
阿斗怔怔地站在空旷的午门中央,望着曹真。
彼此心中都如刀割一般难受,然而却都知道曹真不得不走。
有些人,在彼此相识的那一瞬间,便注定了来日会天各一方。
曹真道:“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