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波(34)
两人一前一后,由晟走在前头,步伐很快,陈郁紧随在后,突然一阵风起,银杏树哗哗作响,陈郁驻足,回望身后,赵由晟止步不前,却始终没回过头。
书屋和那棵银杏树被赵由晟抛在身后,他不忍去回忆,前世在这个地点两人的最后一面,他怀里青春容颜的少年,瞬间化作衰老,生命从他的指间快速流逝,无力挽回。
如果前世他被人杀死的那份痛苦,残留在肉体上,那另有一份痛苦在他灵魂里。
两人迈出门槛,钱六已在门外等待,赵由晟即将走了,陈郁依依不舍。赵由晟让他止步,无需再送行,陈郁难过,闷声:“都是因为我,你才被罚去溪花书院。”
若非亲眼所见,他怎知他这一年多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不说吃住差,三溪先生还管得这般严厉,毫无人身自由。
“那里的生活我已习惯,再说食物本就是用来填饱肚子,没那么多讲究。”
“阿剩,可是……”他说得很无所谓,陈郁觉得并不是这么回事,欲言又止,然而说什么也无用。
希望夏日快过去,秋日到来,让阿剩早早能回泉州城。
“小郁回屋去,我走了。”
赵由晟颔首,作揖,带着钱六离去,留给陈郁一个渐行渐远,最终不见的身影。
陈郁的心空空荡荡,他在门口站了许久,直到仆人来唤他。陈郁返回大宅,走在寂寥的院子,他的手指触摸着一扇扇窗,他此时的情感十分复杂,似不安,似不甘,似惆怅,又似眷念,这份情感已经超越他这个年龄能理解的范畴。
赵由晟回到溪花书院,已是午时,俞恩泰懊恼捧腮,坐在书案前,见人回来,狠瞪一眼:“怎得这般早就将人送走,也不多留一晚。”
好歹让他与陈郁多相处一日,他以后去泉州城也能厚着脸皮到陈承节家拜访,说是陈郁交好来着。再说他看陈郁这人很有眼缘,真心想和他交朋友
赵由晟没理会俞兄的抱怨,坐在书案前写文章,但他明显写得很不顺,揉去好几张纸。他这幅模样,看在熟悉他的俞兄眼里,分明心情不大好,俞兄选择不去招惹。
傍晚,俞恩泰来喊赵由晟去吃饭,见他没动弹,自个走了。躺在床上的赵由晟闻到一缕淡香,不同于他宫香的气味,那是陈郁的香气,他昨夜躺过他的床,留下了气息。
他触摸陈郁躺过的地方,想起他睡觉时的模样,想他躺在身旁,在耳边说个不停,却没得到他回应的那些话语。
夜晚,烛火昏黄,陈郁躺在柔软的床上,燎香沉睡,风穿院木,清风徐徐。同轮月亮下的赵由晟,燎香驱蚊,他吹灭如豆的油灯,闭目让自己睡去。这夜有些热,俞恩泰在床翻来覆去,赵由晟的额上有汗,好不容易入睡,他做起了梦。
陈郁也在梦中,他再次见到前世,自己和赵由晟在书屋里相伴,银杏叶已掉落,那是深秋,由晟似乎要离去了。陈郁从背后抱住了他,身材高大,肩膀宽实的赵由晟并不那么容易紧紧抱住,可陈郁却不放手,他胸中充溢着一份情感,像似要喘不过气般,在梦中品味,原来那是痛苦。
梦里的赵由晟也好,自己也罢,都再长大了些,赵由晟像似已到弱冠的年纪,模样更成熟。陈郁听到赵由晟说:你已老大不小,别再这般耍孩子性子,我又不是你家人,还能陪你一辈子不成。
他拉开陈郁的手臂,声音低沉平稳,无半点波澜。
陈郁的手臂因情绪波动而颤抖,终于,他缓缓松开双臂,放开对他的束缚。赵由晟毫无迟疑,迈步离去,等他走远,陈郁在身后轻轻地说:“我能。”
那两字从唇中吐出,被风吹散了去。
在梦中湿润了枕头,醒来却只剩茫然,陈郁记不得做的是什么梦。
赵由晟突然瞪开双眼,骨碌从床上爬起,他听到屋后冲凉的声音,想是有人热得睡不着。他推开房门,走到院中,仰头看天上的月,想着月下的陈家书屋,想着树影婆娑下,屋中入睡的陈郁。
他做了个梦,梦见前世和陈郁在南溪书屋相别的情景,那时他十九岁,陈郁十七岁,他听到陈郁说他能。
他能陪伴他一辈子。
而自己回报陈郁的是长达六十年孤零零、甚至无望的生活,一生一死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最终在枯叶飞舞的深秋里,抱着他逐渐冰冷的尸体,意识到一切无可挽回。
两天后,潘干办在斗尾龙窑的事情办完,来南溪带走陈郁,陈郁回了泉城。离开南溪那夜,陈郁写了封信给赵由晟,告诉他自己回去了,等候与由晟秋时见。
到秋时,赵父在宁县三年任期满,赵父调职,由晟也会离开宁县,返回泉州城。
信由陈宅的仆人送至赵由晟手中,由晟执着信,没有急于打开。他将信带往草亭,在寂静中读阅,他读完信收起,未立即回信,托人送往南溪,因为陈郁已经回去泉州城了,已太迟。
这几日,两人住得很近,本该常走动,却得靠信件传递,陈郁怕影响由晟课业,而由晟选择疏离。
作者有话要说:导演:阿剩,你是否听说过一句老人言:追妻火葬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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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溪先生: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第33章
炎热夏日过去,天气转凉, 三溪先生的一位友人来南溪拜访他, 此人便是泉州州学的助教黄教授。
前世, 他可是赵由晟的岳父, 虽然最终婚事没结成, 赵由晟先死了。
三溪先生唤来两位门生,陪伴他们登高望远,赵由晟在其中,另一位是学富五车的孟兄。孟兄学问虽好,有些书呆气,赵由晟谈吐不凡,且看着人深浅难测。也不知道是因他老爹是宁县知县的缘故,还是因他是位宗子, 黄教授对他青眼相待。
“我与明府相识多年,早年也曾有幸一同在山明寺苦读。明府心怀天下, 是吾平生钦佩之人。”
流水淙淙, 瀑布如银川,水花飞溅上石亭青瓦,黄教授的话,在其他人听来特别清象, 赵由晟侍奉在旁, 恭听而已。
“由晟颇有明公之风,稍加琢治,日后会成大器。”
赵由晟听到三溪先生这句谬赞, 心中想,都是借老爹的光。
就是前世那桩婚姻,也因为父亲与黄教授是老交情,两个老头子有意亲上加亲给订的婚事。
黄家小娘子早慧,八岁时,在城西就享才女的名气,这婚事说来由晟还是“高攀”。此时黄家小娘子还不到谈婚论嫁的年纪,当他黄家的东床快婿,也是他日之事。
秋风萧瑟时,吴杵和钱伍到茶溪来,接赵由晟回县城。吴杵帮忙收拾行囊,发现自家郎君居然有一柄剑,就藏在衣箱里。此时,关于赵父因剿寇而升迁,儿子英武无双,父子亲临阵前督战的事,已在泉城传开。因赵由晟年少,且往时不曾听闻他有什么才能,再说宁县僻远,他的事迹传至泉城的街头巷尾,已经完全走形,面目全非,人们普遍不信。
离开溪花书院前,赵由晟到三溪先生的居所辞行,三溪先生将他留下谈话,说了近半个时辰。
炉香袅袅,古琴声断断续续,三溪先生的话颇含蓄。他说:我门生众多,唯独你不同他人,既无心功名,也不信圣人之言,却又心甘情愿在此受学。由晟,你所求是什么?
赵由晟伏身道:学生所求,是保家自存的能力。
琴声止住,三溪先生抬起头,用深虑的眼神看着他的学生,幽幽道:由晟,他日勿做不利于百姓社稷的事。
赵由晟想三溪先生毕竟是教了他一年的书,批过他无数的文章,也许从中窥见他心里深藏的戾气,他从容道:学生必不会做出辱没师门之事。
恭敬行过拜礼,赵由晟起身。
三溪先生没再说什么,放由他离去,他清楚这个学生难以驾驭,而自己对他的言传身教,影响也十分微弱。无疑他很聪明,但他不尊圣贤,不信道义,似乎只遵自个的法则,这样的人最是难测。
赵由晟的行囊不少,钱伍和钱六各挑一担,吴杵牵马,赵由晟骑马,主仆四人出行。赵由晟在门口和同学相辞,在书院一年时光,他交好的也只有俞恩泰。
俞恩泰将赵由晟送至道口,说他明年也不来溪花书院读书了,打算游学泉城,日后相见,莫相忘。
“俞兄若是到泉城,记得来找我。”
“可是说好了,赵兄。不是我俞恩泰多心,就怕赵兄回去后,不消几日就把我给抛脑后去了。”
“不会。”
俞恩泰用力挥挥手,睡在同间屋里一年,到分别时,他仍觉得赵由晟是个谜般的人。会有这种感觉,因为他喜怒不形于色,而且明明看似很亲和,却又疏远,也不知得是什么事什么人才能钻进他的心里。
县城里,赵父即将卸任,忙于交代一些公事,见儿子从溪花书院回来,也不过是打个照面。赵由晟来宁县一年,赵父管教儿子的次数十分有限,他安心将儿子交由三溪先生教导,并认为儿子已经是个勤学、正直的好青年,然而哪怕三溪先生这般耿直,有些话也不好跟他明说。
赵由晟在县城无事,时而去找章义,他前去拜访,都是请教章义剑术。以一件武器而言,在战场上拼杀,剑自然不如刀耐用,但单打独斗的话,剑有剑的长处。
正好两人都悠闲,章义便专程陪赵由晟切磋,几轮较量下来,章义就瞧出不对劲,赵由晟的剑法凌厉,招招直奔要害部位,他一介书生,居然充满杀气。有回,两人寻得一处荒废、开阔的宅院里比试,过程激烈,惊险,保留几分实力的章义,反应稍有迟钝,赵由晟的剑刃立马就要刺向他的喉咙,章义惊慌失色,大呼打掉剑,纵是他也吓出一身冷汗。
“郎君跟小的学剑,是不是有什么仇家?”
事后,章义很认真询问赵由晟。不说这位小官人剑法进步神速,明显刻苦练习过,就是他那一招招的狠厉劲,也让人不免惊讶,疑惑。
“并无。”
赵由晟坐地,剑身搁膝,解开束袖的襻膊,他显然没说实话。
“小的也曾上阵杀敌,经历过生死,适才郎君执剑刺喉那神色,就似要杀人。”
黑色的襻膊落地,粹白的儒生服袖子展开,赵由晟听闻这话,提剑站起,身姿如竹,他握剑看视锋刃,倏然回身,瞬间发力,剑鸣风啸,白影一晃,他拦腰劈断身侧一根臂粗的枯木,断痕平整,他抬头看视章义,淡语:“似这般吗?”
章义觉得自己这徒弟性格明显有问题呀,日后要是惹祸,犯人命案了,老赵还不来找他算账,一时有点后悔教他用剑。
赵由晟用布拭剑,熟练将剑刃插回剑鞘,执剑向章义行礼,说了一句让章义稍微放心的话:“章捕役宽心,我学剑只为自保,不会害及无辜。”
章义内心很想说:放屁!你小子哪天杀人了,可别把你师傅是谁供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