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波(41)
天边的夕阳红通而圆,落向西山,陈郁道了一声:“阿剩,你们在聊什么?”
“闲谈。”
赵由晟没打算告诉陈郁,他不想找陈端礼帮忙,宗室内部的纷争,一旦牵扯到外人,外人必受牵连。
陈郁觉有件衣服披在了自己肩上,他摸了下材质,是先前被他挂回衣架的那件氅衣,他喃语:“阿剩,我睡了多久?”
窗外雨已停歇,晚风瑟瑟,陈郁也差不多该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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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高气爽,城郊,一群出游的贵家子弟,骑着马,带上仆人。天气晴好时,到郊外骑马,天高山远,四旷无人,是不错的消遣。
陈郁受到邀请,他骑马带仆出现在郊区的空地。
赵由晟兄弟,赵庄蝶兄弟,还有赵端河早已到齐,均向陈郁挥手,他们坐在席上喝茶聊天,马儿拴在身后的树地。
赵由晟身边留了个位置,明显是在候人,陈郁挨着他坐下,捧起热茶,和众人笑语。在这群宗子间,他是唯一一个外人,却也不像外人。
喝过茶,众人纷纷离开席位,放起风筝。
赵庄鲲拿着一只大鹰风筝,凑到由晟身边,低语:“由晟,不跟他探探风声?”
赵由晟淡语:“无需牵扯他家,我会另想办法。”
赵庄鲲还想说点什么,正见陈郁从仆人手中接过两只风筝,朝赵由晟跑来。陈郁手中是只彩色纸鸢,分给赵由晟的是条青龙。
陈郁拉着风筝跑动起来,风筝冉冉升上空,色彩鲜艳的尾巴在风中招展,他仰头看风筝,笑得开心。
没多久,一条青龙攀上半空,相伴着彩鸢。
这日,他们不只放风筝,还一同骑马,傍晚回城路上,陈郁骑着他的白色土马跟随赵由晟的高头骏马一路走,不觉和伙伴分开,等他们回首,旷野上,只有他们两人两马,夕阳披肩。
赵由磬站在赵庄鲲马背上,眺望四周,还是没发现兄长和郁兄的身影,抱怨:“他们上哪去了,不会先回了城吧。”
“管他们。”赵庄鲲觉得习以为常,他们以前就这样,只要陈郁在,由晟就会和他在一起。
虽说陈家这位小员外,挺讨人喜欢,可总觉得两人这般要好,说不出的怪异。
陈郁和赵由晟慢悠悠回城,抵达城门前,夕阳如饼,挂在城楼上,两人马蹄声轻快,陈郁追着赵由晟,追寻着前方英拔的身影。赵由晟的背宽广许多,他穿一身儒服,风儿带动他宽敞的衣袍,描述出笔挺没有一丝赘肉的腰身,粹白的衣摆,紫色的衬袍,黛绿色的丝绦,一并风中飘舞。
嗵嗵嗵嗵……
陈郁的心跳得很快,他想是因为自己在骑马狂奔,做着激烈动作才引起。
作者有话要说:导演:11点40分打算更新,结果后台抽风了QAQ 要以后争取早点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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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演:没错,小郁,这就是心动的感觉!
第39章
赵孟寿家在睦宗院的北院,冬日里, 他闭窗在房中读书, 窗外偶有鸟儿在枝头喳喳叫, 巷子里时有人们途径时的脚步声, 但并不能干扰到他。
他一向喜爱冬日的闲静, 适合专研学问,可这个冬日却并不寂静。
从午后,楼下便就一直有人语声,而隔壁院墙内更是传出争执的声音,赵孟寿合上书,起身走到窗前,推窗探看。
他家隔壁就是宗正司,宗子间有纷争, 会由宗正司的官吏调解,但这回已经闹了好几天。赵孟寿一时有个念头, 干脆搁下书, 去宗正司看看是什么情况,其实不去,他也清楚纠纷的原因。
去年的冬日,宗正司的官船随季风出海贸易, 今年夏时回国, 船货大多是香料,众人皆知这趟海贸获利丰厚。
可宗正司却一直不分钱,拖到了入冬, 才开始结算。宗子们都以为今年能狠挣一笔,可分到手上的财物实在不值一提,分明是被宗正司官吏和海船干办给贪墨了。
宗子出本钱,由干办出海贸易,既然获利不少,宗子要求拿到他们应得的财物,合情合理。大家都生活在海港,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海贸是一本万利的生意,独有宗正司的官船年年声称只挣几个钱回来,压根没人信。
宗正司的宗正赵不敏试图平息宗子的怒火,让干办携带账本到每户宗子家对账,但是那些账本不能令人信服。也曾有宗子请从事海贸的人鉴别过,分明是假账,漏洞百出。
宗正司被奚王房支的人把持多年,上至一把手宗正,下至最小的官吏,都出自奚王一系,把本该为所有宗子谋利的宗正司弄成为了一言堂。
大伙平日对宗正司就颇多怨语,随着宗正司贪墨官船财物的质疑声不断,众人平时积攒的怨气终于在这个冬日爆发。
有些年轻气盛的宗子自发组织起来,一同到宗正司讨说法,提要求,这也是为何这几日宗正司如此吵闹的缘故。
身为人丁凋零的朴王后代,赵孟寿属于广大被宗正司欺压的一方,他内心是有怨言的。干办是外人也就罢了,宗正司的官吏可都是宗室成员,对自己人如此盘剥,有点迂但为人很正直的孟寿兄实在看不下去。
他将书拍案上,敛袖下楼去,他决定今日就去当个有辱斯文的莽汉,他也要去宗正司讨说法。
孟寿兄义愤填膺,雄赳赳迈出自家大门,刚出门,就见宗正之子赵几洲和他的堂弟赵几道气势冲冲赶来,他们满脸怒容,率领十数名同房派的子弟,个个凶神恶煞般。
看他们的样子是要去宗正司支援,赵几洲做事狠辣,而赵几道就是个恶棍,赵孟寿一见到这两人顿时怂了,打不过惹不起,他机智地溜回家中,继续读他的圣贤书去了。
这个午后,宗正司闹翻天,赵师勉却安然在家中读他的闲书,还叮嘱儿子由磬好好待着,别跟宜春家的俩孩(庄鲲和庄蝶)去宗正司胡闹。至于赵由晟,他似乎比老爹还淡定,关在阁楼里大半天了,也不见他下来。
赵母早听闻宗正司那边闹开,问丈夫怎么也不管管,这事咱家也吃亏,也得去跟宗正司讨说法,别总抹不开面子。
“光闹有什么用,小孩儿沉不住气。”赵师勉悠然喝口茶,将手中的书翻过一页。
赵母觉得父子俩越发像了,都跟老道一样,不问俗事,恼得她干脆也不管了。
这次惹起众怨,除去宗正司官吏贪墨外,还有另一个原因。冬日来临,又到海船出海的时节,宗子们还是愿意出本钱,由干办代理去海外做买卖的,但是他们这回坚决不要宗正司指派的那些干办,他们信不过。宗正司拒绝,说这是历来的规矩,哪能随便更改。
一旦这个规则更改,就不方便他们勾结干办私下分赃了。
傍晚,去宗正司讨说法的人陆续回家,宗正派出干办,开始挨家挨户收取今年的本钱。宗正还放话,逾期不交的,也就不用交了,官船出航日早定下不等人。
窦干办腰挂算盘,肩搭钱袋,往赵由晟家收取今年出海做买卖的本钱,他来时,由晟正好执剑从楼上下来,打算到院中舞剑。
听到室内传来斥责声,由晟止步,见吴信在往外轰人,窦干办被赶了出来,他脸涨成猪肝,口中念叨:“别推别推,这般无礼!”
窦干办被撵至院门,回头朝屋中怒视,悻悻然:“你们可别后悔!”
他自觉是个有脸面的人,兼之平日有宗正司撑腰,竟在宗子家出言不逊。
赵由晟站在一旁,窦干办没留意,等看到对方,慌得把脖子一缩。赵由晟手臂一抬,剑光闪动,剑尖对向窦干办,简洁明了一个字:“滚!”
窦干办屁滚尿流跑了,他可是有耳闻,这位郎君暴戾凶残,在宁县曾手刃贼寇呢。
就如赵父所说,小孩儿沉不住气,他们这些老人家才不会做出围攻宗正司的事,有损身份,夜晚,老头子们三五成群,聚集在赵侍郎家。
事实上,包括赵父在内的这些老头子不是因为计较钱,他们大多有俸禄,家境殷实,养得起妻儿,他们反对宗正司,在于这帮宗正司的官吏损害的不只是宗室的利益,更是国家与百姓。
宗室迁居在外,仰赖地方供养,给地方造成不小的财政压力,官船的收益本该能分担这份负担,可这些钱却落入奚王房支的腰包。
地方官吏因财政压力对宗室不满,百姓被加收税赋,自然心中也有怨言。本该给宗室创收的官船,养肥了宗正司的一群硕鼠,损害其余所有人的利益。
本想辞官回乡过清闲日子的赵侍郎,似乎已接受他过不了清闲日子的命,在家和众人商议如何将奚王房支掌控宗正司的局面改变。
最好的方法,自然是让宗正司的宗正赵不敏垮台,换掉宗正,踢走宗正司里的硕鼠,整顿风气。
厅室中,十数人围簇赵侍郎而坐,他们滔滔不绝,激烈讨论。参与者讨论的都是年长者,像赵庄鲲,赵端河这样的后生,他们待在院中,坐在石桌前,也小声议论着。
石桌前有七八名青壮,对于如何搞垮奚王房支各有各的看法,有的说去皇帝那儿告状,让赵不敏当不了宗正;有的说收集奚王房支的罪证,譬如贪污受贿,开妓院,侵占盐田等等,让他们遭朝臣唾沫,颜面尽失,结伴去惩劝所吃牢饭。
赵由晟充当听众,他没参与讨论,他在沉思。
夜深,赵侍郎家的访客大多离去,赵由晟还留下来,等候父亲。仆从提灯照路,一脸疲倦的赵侍郎送赵父出门,赵由晟陪伴在侧。
他们三人走至木棉树下,石像森森如同巨人,夜风呜咽,赵侍郎结束和赵父的交谈,像似随口,又似有意,他道:“由晟,族父想听听你的看法。”
赵由晟听他们一路都在谈论官船账本作伪的事,他心里确实有自己的看法:“宗正司既然勾结干办,他们间应当另有账本,记录官船真实的收支。”
赵侍郎赞道:“是如此,由晟也想到了。”
赵父却高兴不起来,他背着手道:“自当是有,但如何拿到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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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室子弟大闹宗正司的事,传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基于而今宗室间的乱象,陈端礼第一次禁止陈郁去赵由晟家,也让他暂时不要和由晟,庄蝶他们往来。
陈端礼很清楚奚王一系在当地的势力,也知道由晟他们属于倒宗正派,而且倒宗正派声势浩大,双方可谓势均力敌。这就如同两虎相斗,哪怕去旁观都可能受伤,最好的法子是远离。
陈郁只能听从,他隐隐觉得在这个混乱的时期去找由晟,也只是给他添乱而已。
宗室子弟的生活确实像个圈,或说一堵墙,他们在墙内闹得天翻地覆,而墙外的人们,日子依旧如常。
陈郁最近吴先生的课上得少,他是海商之子,父亲让他读圣贤书也不过是要他多懂些道理,并不是想要他参与科考。陈端礼很务实,最近他给陈郁请来一位老师,教儿子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