酌鹿(14)
沈楼拉着林信从墙角拐弯处闪身出来,朝紫枢打了个手势。紫枢将紫衣外袍的袖口扎紧,绑起长发,鹞鹰一般窜了出去,隐没在房檐屋脊的阴影中。
“紫枢练了匿踪术。”沈楼低声给林信解释了一句。所谓匿踪术,并非真的凭空消失,而是借着屋舍的阴影藏匿身形,同时收敛气息让人难以察觉,乃是北域斥候都会练的一种功法。
小半个时辰之后,紫枢便跑了回来,“山庄里有白衣人二十三名,似有一首领,属下未曾看清;剪公子被关在西边的厢房里,尚且安好,有两名白衣人看守。具是仙者,说的是东胡语。”
“东胡语?”沈楼蹙眉,“所有人都说东胡语吗?”
东胡语,是北漠蛮人的语言,又称北蛮语,乃是常年与北域交战的北漠蛮族常用的话。
“这属下不敢肯定,但听到了几句皆为蛮语。”紫枢据实禀告。
怎会如此……
林信蹙眉,他听剪重说起过,袭击雁丘的人中有一个身高九尺的,似是蛮族力士,其余人说的都是汉话。为何这次会有如此之多的蛮人?
沈楼听到是蛮人,也跟着皱起眉头。北漠距此地甚远,他们跑到雁丘来做什么?
“二十几人,我们恐怕不敌啊。”朱江春开口道。
“怕什么,一群蛮人而已。”朱江夏不以为然,大庸的仙者多数瞧不起北漠蛮族,认为他们的修炼之法太过粗鄙。
朱江秋不说话,两个哥哥说什么他跟着干就是了。
“院子西南有师父布下的大阵,我去查验。”林信撂下这么一句话,闪身离去。沈楼来不及阻止,只得让其他人原地待命,自己去追林信。
西南是一片竹林,此地雨水丰沛,竹子生得十分茂盛。林信趴在墙头,将小剑伸进去,点点萤光从墙内飘上来,乃是立在墙下之人的魂力。
“哗啦啦——”一名蒙面白衣人正在竹林边撒尿,身上的魂力被林信不知不觉地抽取,尿完之后抖了抖,忽觉一阵晕眩。
未及站稳,一把细短的小剑就架到了脖子上,干脆利落地划断了喉管。林信接住白衣人倒下的尸体,轻轻放在地上,跃入竹林中。
沈楼看着林信熟练无比的杀人手法,默不作声地跟着他。
竹林中处处是落叶,林信凭着记忆寻到一处,快速扒开枯枝,露出了朱砂、石蜡混合而成的阵线。这是朱星离根据古籍残卷里的绝杀阵画出来的,因为古卷残缺,很多地方是他自己补充的,也不知能不能用。
那时候雁丘的满地肉泥,多半就是这大阵造成的。不管这些人是谁,今天,依旧要将他们碎尸万段!
林信接连查看了几处阵脚,掐指快速计算,“乾三连,坤六断;震仰盂,艮覆碗;离中虚,坎中满;兑上缺,巽下断。”
“坎位不对。”林信单膝跪在坎位,单指反复描摹一遍复杂无比的线条,终于找出了缺漏。没有朱砂,便咬破食指,以血描绘。
沈楼的手指没能递出去,在半空中顿了片刻,改道回了虞渊的剑柄上。
“给我三块鹿璃。”林信头也不回地伸手。
沈楼掏出三块给他,被快速安在了阵眼之上。鹿璃入阵的瞬间,好似巨兽被突然唤醒,朱砂殷红,灵力流转,地上的枯竹叶无风自动。
“走。”林信拉住沈楼,快速退出竹林。这位开小差撒尿的仁兄,很快就会有同伴来找,此地不宜久留。
“这个大阵,会困住他们吗?”沈楼向林信确认。
“不会,”林信抬头看他,深蓝色的眼眸里古井无波,“会杀死他们。”
沈楼看了一眼在草丛里的尸堆,送菜少年的脸正朝着太阳,“好。”
没想到沈楼会这么利索地答应,林信狐疑地看看他,“你不觉得我残忍吗?”
“这是他们应得的”,沈楼摇头,唤了众人过来,用树枝在地上画出了院子的大致方位,“紫枢作饵,你们三人在外围,将蛮人往竹林驱赶……”
清晰明确的分工,将每个人的用处发挥到极致。
“一切待我与信信救出剪重之后再开始。”约好了号令,众人伏在枯草丛里,静待天黑。
作者有话要说: -------------
注释:
“乾三连,坤六断;震仰盂,艮覆碗;离中虚,坎中满;兑上缺,巽下断”引自宋·朱熹《八卦取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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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更~
第二更在下午6点,第三更在晚上10点~么么
☆、第28章 无常(六)
鹞鹰的鸣叫声于黄昏的雁丘响起, 白衣人们在院中升起篝火, 从厨房里拿出鸡鸭来烤。
西厢房里, 剪重被五花大绑地扔在地上。一名白衣人在门外用力撕扯着烤鸡,叽里咕噜地说着话, 另一人的语气温和些,似在劝解。
“再等等, 红衣人会回来的。”沈楼用灵力传声, 一字一句地翻译给林信。
林信往沈楼身边凑了凑,“你懂蛮语?”
沈楼点头, 继续听那两人对话,“我们要找的不是他, 为什么不杀了他?”
“留着他,做要挟,”劝解的那人说道, “我们必须尽快抓到林争寒的儿子,交给巫神。”
巫神?林信吃了一惊,这些人竟然是想抓他去北漠的。莫非蛮族也知道寻鹿侯找到了矿脉,想要从他身上问线索?
那当年袭击雁丘的, 还是不是钟长夜的手下?
林信突然看向沈楼,往事如浮光掠影,在脑海中纷涌而至。
……
“玄王在战场上受了重伤,恐怕命不久矣。”
“胡说,沈清阙只是被北蛮邪术封住了灵脉,解开便是了。”
“哪有那般容易, 朱颜改说,那东西叫‘噬灵’,是上古邪术,他都束手无策。”
噬灵封了沈楼的灵脉,他连起码的御剑都无法做到了。然而北域战事告急,还需要他在前线支撑。
“殿下,您不能去!”黄阁跪在辕门口挡路。
“战场上刀剑无眼,您现在没有灵力,如何与蛮人拼斗啊!”紫枢死死拉着战马缰绳。
“两军交战,孤又不是去比剑。”沈楼挥剑,斩断了紫枢手里的那节缰绳,狠抽马鞭,骏马嘶鸣,直接从黄阁头上跃了过去,直奔战场而去。
一道流光自天边而来,剑光如狂风卷韧草,将战马的两只前蹄齐齐斩断。
“咴——”战马嘶鸣着跪地,将沈楼狠狠地甩了出去。
下意识地祭出灵剑,浑身却使不出半点灵力,虞渊落日剑咣铛一声掉在地上,沈楼只好在空中翻身,被出剑之人接了个正着。
“玄王殿下,这是要去哪儿?”锦衣华服的割鹿侯林信,用妖刀吞钩圈住沈楼的脖子,瞬间止住了黄阁与紫枢拔剑的动作。
“与你何干?”沈楼试图挣开他。
“我痴心于你久已,如今你要去送死,你说与我何干呐?”林信贴着他的耳朵,笑得诡异,“既然要死,不如死在我床上,如何?”
说罢,当着全军将士的面,直接把人给绑走了。
“你……唔……”沈楼怒极,竟生生吐出血来。
没有灵力的沈楼,就像拔了牙的老虎,任他摆布。
……
师父拼死要控制在体内,在师父筋脉里游走的东西,会不会就是多年后沈楼在战场上被下的“噬灵”?就断绝灵脉、损毁根基而言,着实有些相似。
当时朱星离说,那东西一旦破体而出,必将传染天下仙者。噬灵会传染吗?
如果这两者是一个东西,那当年袭击雁丘的,必然就是蛮人!
林信一时间心乱如麻。
“屏息凝神!”沈楼突然在他耳边低喝,待林信清醒过来,问道,“你怎么了?”
那两个白衣人已经结束了争吵,推门进了屋内。方才拔剑的那人,一把抓起昏睡过去的剪重,将他拍醒,用中原话道:“小子,想清楚了吗?”
剪重撩起眼皮,突然张口咬住白衣人手中的鸡腿,整个包进嘴巴里,“啵”地一声把肉吸了个干净,留下一根光秃秃的鸡骨头,“唔,想清楚什么?”
白衣人被他这一气呵成的动作震住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一拳打在他脸上,“谁准你吃东西了!快把林争寒的儿子交出来!”
“我说了,我就是林争寒的儿子!”剪重吐出嘴里的血沫子,语调平静,他似乎永远不会生气,甚至因为吃到了鸡腿而愉悦地露出了小梨涡,“我叫林虫虫。”
白衣人耐心告罄,狠狠地踢了他一脚,把人踹得撞到柱子上。剪重“哇”地一声把刚吃进去的鸡腿肉给吐了出来,呛咳不停。这一动,才看出来,剪重的两只胳膊并没有被绑,无力地垂在两边,挪动之后就以一个奇怪的角度反折着,显然是断了。
也不知是不是心疼那本打算留着一会儿慢慢吃的鸡腿,白衣人完全没有停手的意思,追上去对他一顿好揍。
林信跟沈楼对视一眼,“这些蛮人手里有些古怪东西,你且小心,莫要空手与之相触。”说罢,就要下去救人。
沈楼眸色微闪,拉住准备冲出去的林信,“且慢。”
这屋中有两人,且与竹林中那种巡逻的小喽啰不同,灵力应该比较高。要想一招杀了他们根本不可能,如果发出声响,势必引来其他蛮人。
他们本打算等两个看守离开,但再这般打下去,剪师弟估计要没命了。
“你吸魂力,能挑出特定的人吸吗?”沈楼指指趴在地上一脸愁容盯着鸡腿肉挨揍的剪重。剪重年纪小,神魂中存储的日月精华定然没有这两个蛮人高,如果无差别地吸,最先受不住的会是剪重。
“不能,师父还没教我御魂术。”林信抿唇,他想跟朱星离学御魂术,就是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他只能控制远近范围,要精确到人却是做不到的,不管不顾起来,连自己的魂力都抽。
沉思片刻,沈楼干脆发出了信号。
“你做什么!”林信吃了一惊,这信号发出去,紫枢他们就要动手了。
沈楼不答,翻身直接冲进了屋中。
“什么人?”两个蛮人回头,一道剑光横劈而来恍花了人眼。
从容不迫地合上房门,虞渊剑尖指地,沈楼用东胡语道:“撕咬伤残,乃疯狗所为,可对得起你们的狼主?”
两名白衣人顿时被激怒了,提着重剑冲上来。这些蛮人擅使重剑,招式非常单调,约莫是从狩猎中得来的,“劈、砍、刺”三招,来回交替,但胜在重且快。
沈楼使出专克重剑的“破冰剑法”,以一敌二丝毫不落下风。
林信扶起脸色青紫的自家师弟,手掌贴在背心给他一点灵力,一口气上不来的剪重抽搐了几下,长叹一声,终于缓过来,大口大口喘着气。
“死不了吧?”林信割断绳子把人扔到一边,不等师弟回答,就拔剑去帮沈楼了。
“……”剪重把刚张开的嘴重新合上,寻了个舒服点的姿势靠着。
“沈家的黑郭落!”白衣人一跃而起,叫骂着朝正与另一人对招的沈楼劈砍而去。重剑上嵌着带杂质的鹿璃,灵力并不稳定,像是狂风中四散的蒲公英,时短时长,纵横交错的灵力划破了沈楼背后的衣裳。
“嗤——”剑身入体的声音,如同肉铺里尖刀入肉的声响,破瓜般清脆。
白衣人低头看看穿胸而过的细剑,鲜血从喉咙里汩汩而出,粘稠地低落在青石板上,不可思议地转头,却没能看清林信的模样便咽了气。
与此同时,沈楼忽然收剑,身体化作一道残影,瞬间移动到敌人身后。虞渊剑光大盛,朝着敌人的颈项劈砍而去。
“啊啊啊!”那人拼劲全力将重剑抵挡在身后,没想到中原还有如此诡谲的身法,抬头看到了死相凄惨的同伴,用蛮语大叫着朝房门扑去,“贺六浑,救命!”
没等他跑出门,就被沈楼一剑了断。
“你受伤了。”林信看着沈楼后背的几道剑痕。
“我也受伤了。”剪重无力地呼唤毫无兄弟情的师兄。
沈楼以拳抵唇,掩住嘴角的笑意,随手劈开木桌,削了几块板子,端起剪重一条断臂,“忍着点。”战场上断手断脚是家常便饭,常在军中的人基本上都会接骨。
“啊——”剪重还没做好准备,那边就开始接了,惨叫卡在喉咙里,差点闭过气去。怀疑地看着给他夹木板的沈楼,暗道自己是不是得罪他了。
但沈楼的动作又十分的光明磊落,还撕下自己的衣摆给他裹伤口。那可是浣星海的玄丝袍,金贵着呢。
外面已经乱起来,蛮人们烧烤吃了一半,院子南边却着起了大火。不多时,有人大喊“敌袭”。
“这些人灵力一般,但有一个很厉害,恐怕跟师父不相上下,”剪重被林信背着,在屋檐上奔跑,语速极快地将知道的情报告诉他,“那人身高九尺,是个蛮人。”
“这些都是蛮人。”林信沉声道。
话音刚落,就听到一道巨大的吼声。被叠剑三尊的平沙剑阵绕得心烦意乱,一道高大的身影越众而出,抓住朱江秋就折了他一只手臂。
“贺六浑!贺六浑!”其他人见此情景,开始高喊。
沈楼御剑冲下去,挡住贺六浑的一记重剑,“散开!”
作者有话要说: 二更
☆、第29章 无常(七)
乌青重剑起码有百斤重, 浩瀚的灵力犹如千斤压顶, 将沈楼脚下的石砖震得碎裂。
朱江春救下弟弟, 三人立时分开,按照原先的计划, 继续用平沙剑卷起沙尘障眼。紫枢作为诱饵引着众人往西南边去,他们就像赶羊的牧羊犬一般, 将人往竹林那边赶。
“呆着别动。”林信把师弟扔到房顶上, 跃下去帮忙。
贺六浑方头大耳、眼阔鼻高,身型比寻常人大了一套。上古时有巨人, 一丈宽三丈长,疾呼可使山崩。这贺六浑俨然就是那巨人的后裔, 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挥起百斤大剑犹如杨柳枝。
沈楼运转灵力,抵开重剑, 瞬间挪到三步开外。
“嘿嘿!”贺六浑粗粗地笑了一声,追着沈楼而去,又是迎头一斩,被沈楼堪堪避开。
若是全盛时期的沈楼, 别说是一个贺六浑,就是三个也不怕。但他现在还是少年身体,灵力不足,且神魂有损,能使出的力量不足以前的三成,应付起来就很是吃力。
“哎, 傻大个!”林信的剑光倏然而至,自下而上,直取贺六浑的裆下。
贺六浑立时松开劈砍沈楼的剑,抬腿躲过剑光。
“啧,原来你们蛮人也怕打裆啊。”林信尽使些跟朱星离学的阴招,一会儿撩裆,一会儿戳眼,将贺六浑撩拨得暴跳如雷,举剑追着他砍。
“沈楼,救命!”林信高喊着。
沈楼御剑而来,一把将他捞起,“我引他,你启阵。”
“好。”两人在竹林附近骤然分开,沈楼回身与贺六浑拼斗,从地上打到天上。
御剑过招,极为耗费神魂,天灵盖突然一阵刺痛,沈楼提剑的手偏了一下,贺六浑的重剑擦着他的肩膀削下去,切掉了沈楼半截衣袖。咬住舌尖让自己保持清醒,沈楼提气,横剑平平扫过去。
贺六浑起初不以为然,都没有立剑抵挡,不料那剑气极盛,扫到身边才感觉到风急雨骤,然而已经来不及躲闪。厚实的小腹被划开一道,鲜血飙射而出。沈楼一脚踏在贺六浑胸口,将人从半空中踢了下去。
林信手中捏着一颗鹿璃快速吸收,只等着这一刻,双手结莲花印,将十三道法诀瞬息间打入阵中。
“轰——”上古杀阵启动,叠剑三尊和紫枢快速逃离,沈楼却被忽然反弹上来的贺六浑一把抓住了小腿,带着他一起坠下去。
“沈楼!”林信御剑冲过去,大阵已开,整个竹林仿佛陷入了石磨地狱,所有的生灵都被攀扯进去,搅成碎片。
林信没有去拉沈楼,而是当机立断地砍向贺六浑的胳膊,将他整只手砍了下来。
沈楼顺利脱身,调转飞剑,拉起林信就跑。冲得太猛,两人一起跌到了地上,抱着滚了一圈。
“你没事吧?”林信坐起来,扶着沈楼查看。
沈楼垂目,缓过一阵剧烈的头疼,这才面色平静地抬头,“我没事。”
血肉浇灌了阵眼,似乎开启了什么叠加阵,红光大盛,直冲云霄。
林信抬头看过去,骤然松了口气的同时,又泛起些许疑惑。当年师父拼死启动了杀阵,将这些蛮人尽数坑杀,必然也要瞬息间打出十三道法诀。但是他见到师父的时候,朱星离双臂具断,那又是怎么回事?
正在这时,坐在房顶上的剪重惊呼一声:“小心!”
红光聚集处,断了一只手的贺六浑宛如从无间地狱爬出的恶鬼,浑身浴血地御剑冲过来。
“闪开!”沈楼一把推开林信,挽剑画出一个完满的圆,将近乎所有的灵力灌注到灵剑上。
“轰轰轰——”贺六浑的红光与沈楼撞在一起,周遭石板、草木尽数化为齑粉。
光芒散去,两人谁也奈何不了谁,贺六浑突然丢掉重剑,用仅剩的一只手抓出一道似玉非金的符箓。那符箓上画着青黑色的古怪花纹,中央嵌着一颗滴溜溜转动的圆珠子,好似人骨打磨的一般,透着森森鬼气。
林信看到贺六浑将那珠子拍向沈楼,目眦尽裂,虽然与当年从沈楼身上吸出的不尽相同,但他绝不会错认,那是噬灵!
飞身上前,双手相合,将噬灵紧紧困在双掌间。
“信信!”
“别过来!”林信咬牙,逆转灵脉,抽取自身的魂力包裹双手。噬灵会吞噬灵力,却不能吞噬魂力。孤注一掷的一试,竟然有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