酌鹿(43)
“唔!”林信痛哼一声,抬手令旸谷剑回来,自下而上斩断了那红色丝线。
剑气扫过乌洛兰贺若,将他身前的衣裳划破,掀起了脸上那丑陋的络腮胡。
胡须团成一团,飞到了空中,落叶般飘飘荡荡。没了胡须的贺若,露出了一张俊朗非凡的脸。这张脸,与林信有七分像,且分明只有二十多岁!
红线离体,贺若便如断了线的风筝,“扑通”一声倒在地上。手中的星湖石小鹿,咕噜噜滚下木台,磕在灯柱上,撞断了细细的鹿腿。
大巫一把掀开黑袍,露出了那双泛着银芒的眼睛。
无数红线自地面掀起,宛如牢笼将林信笼罩其中。林信很清楚,这些红线与贺若身上透出来的红线不一样,这是宫宴上见识过的那种,一旦入体便会干扰灵脉,动弹不得。
林信快速挥剑,整个人化作一道残影,分别在不同角度斩断不同的红线。
“轰轰轰”周身的红线齐齐崩断,旸谷还在持续吸着魂力,那大巫的脚步明显踉跄了一下。
自己的最终目的不是骨灰,大巫的最终目的也不是灵矿,这一点林信很清楚,也早有提防。旸谷剑在掌心、周身快速翻转,罡风将四面八方包围,令红线无孔可入。
“落英剑。”大巫吃了一惊。
这是东域林家的剑法,剑起如落英缤纷,漫天剑光,交汇成网。先前在踏雪庐,林信可不仅仅学了摸鱼掏鸟,还跟林疏静学了这门剑术。
旸谷剑太快,这般巨大的消耗,剑柄上的鹿璃竟然没有黯淡分毫。反观大巫,已经有些站立不稳。
这般大的动静,自然引起了帐外守卫的注意。蛮人兵问发生了何事,却连掀门帘都不敢。
大巫随口应了一声,用的却是乌洛兰贺若的声音。想也知道,若是被将士们看到他们敬若天神的大汗,早已变成个空皮囊,怕是要活撕了这巫妖。
林信看出了他的顾虑,腰间的吞钩弯刀骤然出鞘,朝着支撑帐篷的龙骨呼啸而去。这一刀下去,王帐定会破个大洞。
大巫脸色骤变,果断收起攻击林信的红线,转而去追吞钩。林信冷笑,一跃而起,朝着那巫妖的后心捅去。
突然,灵力滞塞,手腕发软,挥出的剑尤在向前,手已经不听使唤,与剑柄脱离。林信低头,看向挂在腰间的小骨灰坛。坛子上绑的,并非是朱星离那不讲究的红绳,而是许多根细小的红线拧在了一起。
此刻,那些红线活物般蹿起来,钻进了林信的手臂,在灵脉中快速游走。
“唔……”林信痛哼一声,摔倒在地。
捉住了吞钩的大巫,不紧不慢地转身,湛蓝色的眸子里银光点点,甚是妖异。
“小崽子,你还太嫩了。”
失去意识的前一刻,林信看到数根红线从大巫左手冒出来,钻进贺若身体里。木偶般的贺若直挺挺地起身,动了动噼啪作响的关节。
阴山,恶阳岭。
沈楹楹拉开桑弧神弓,重箭从众人的头顶飞射而出,于万军中贯穿了蛮人将领的胸口,将人带出十几丈,牢牢钉在了山壁上。
蛮人大军顿时陷入了混乱。这时,一支大庸的修士兵突然从后方山谷中冒了出来。这是昨日夜里,元帅沉溺美色之时,便奉命悄悄进山的精兵。
原本埋伏的蛮人,成了被埋伏的一方。
“哥,鹿璃不够了!”沈楹楹冲到沈楼身边,高声大喊。
“速战速决!”沈楼拔出虞渊,耀眼的剑光冲破天际。
看到元帅的剑光,大庸军士气大振,喊杀声震天,将恶阳岭的蛮军围起来剿灭。
“温石兰来了!”沈楹楹抬头看向天空,拿出一支箭,搭弓,拉成满月。大箭离弦,直冲天上的光点射去。
饶是温石兰,也不可能接下沈秋庭的箭,立时将斩狼刀收回手中,横刀于前,借着下坠之力,堪堪于箭擦身而过。而第二支箭已然到来,直冲他胸□□去。
瞬间激发五颗鹿璃,温石兰挥刀,与大箭相撞。
“轰——”巨大的爆裂声在空中响起,震得崇山峻岭为之颤抖。温石兰被冲击得直冲地上坠去。斩狼刀在空中打了个旋,稳稳接住主人。
温石兰衣衫褴褛,很是狼狈,但只是受了点皮外伤。
“斩狼!斩狼!”蛮人将士齐声高呼。
沈楼一跃而起,冲上去与温石兰缠斗,阻止他指挥军队。恶阳岭的局势已经难以扭转,这些蛮人注定要被一网打尽。
温石兰也很清楚,却依旧负隅顽抗,打定主意要将沈楼的鹿璃耗尽。就算舍了这一山的蛮人将士,一旦鹿璃用光,后面其他部的援军到来,被围杀的便是庸军了。
近身鏖战,血流成河。一点点向前推进,庸军已然冲到了恶阳岭的尽头,再向前便是一马平川,可以直取王庭。
然而,鹿璃在这一刻告罄了。
冲在前面的修士兵纷纷向后退,残存的蛮人顿时士气高涨。
沈楼蹙眉,与温石兰分开,冲到地面上,一剑砍翻了试图偷袭沈楹楹的蛮人将领,抓住缰绳高喊:“走!”
“我不走!我们马上就要赢了!”沈楹楹不甘心地大喊,拿出最后一支箭,冲着蛮军射去。一剑穿透了十六人,最后射死了一名骑兵的马匹。
“啊啊啊!”沈楹楹不甘地抡起桑弧弓,敲碎了一名蛮兵的头颅。
“楹楹!走!”沈楼圈住妹妹的腰,强行拖上虞渊。
就在此时,南边的天空被大片的灵光映亮,无论是庸军还是蛮军,都禁不住抬头看过去。
数以千计的修士,御剑而来,各个身上都背着个大包袱。飞在最前面的,便是封重和林曲。
“沈清阙,本王给你送鹿璃来了!”封重高声大喊,取下背上的包袱抖开。
成色上佳的大块鹿璃“哗啦啦”落了满地,被庸军的修士兵快速捡起。刀剑长矛覆上了灵力,呼啸着重新加入战局。
车马太慢,怕是来不及,正得父皇宠爱的封重提议让修士背着鹿璃送去北漠。左右钟家兄弟的勤王大军已经过了关口,不日抵京,京中安全无虞。对蛮人恨之入骨的元朔帝当即点头。
大批鹿璃从天而降,战局再次扭转。
温石兰脸色大变。号角声起,蛮人撤军。
“追上去!”沈楹楹翻身上马,被封重一把抓住缰绳。
“穷寇莫追啊。”封重语重心长地劝道。
“滚开!”沈楹楹杀红了眼,抽出马鞭就要揍他,被沈楼一把抓住,直接将她扯了下来。
“去守关。”沈楼扔给她一块鹿璃。
刚刚冲破了恶阳岭,此刻最重要的是布兵守住这处要塞,将恶阳岭据为己有。断绝后顾之忧,才能继续前行。
被兄长呵斥,沈楹楹总算冷静下来,低声应了句“是”,接过鹿璃补充灵力。转身去整军,随手锤了封重一拳,歪头道:“方才的事对不住,英王殿下莫要介怀。”
这哪里是女孩子道歉的姿态?封重张了张嘴,不等他说什么,那边沈楹楹已经走远了。
林曲看到这一幕,弯起了桃花眼:“多时不见,秋庭已然成了虎将,可喜可贺。”
沈楼轻咳一声,不想接这个话茬。
恶战结束,山岭中散发着浓浓的血腥味,煞气在山间徘徊不去,引来了乌云。
要下雨了,沈楼吩咐众人回营,尚未出山,就遇到了飞驰而来的黄阁。
“侯爷不见了!”黄阁急急地落地,几乎是跪着摔到了沈楼面前。
“你说什么?”沈楼一把将黄阁提起来,“谁不见了?林信不见了?”
“午时侯爷说出去吹风,谁知一去就不见了踪影。属下该死,”黄阁咬牙,满头都是汗水,“刃三说,前些时日,他是去给乌洛兰贺若送信了!”
咔咔咔轰——
山中下起了暴雨,无论凡人仙者,皆被浇了个透心凉。
“什么意思?信信去见蛮人大汗了?”封章抓住黄阁的肩膀,在雨幕中大声质问。
沈楼松开黄阁,握紧了手中的虞渊,只觉得那水汽的寒凉自头顶灌到了脚底。
“清阙,你说他们早年要抓我娘祭天,现在又要我的血,是不是……”
“若是这次,没能阻止噬灵……”
林信早就猜出来了。
他知道,噬灵就是用他的血做的。
他知道,不毁了根源这场仗就永远打不完。
他知道,以自己做饵才能寻到根源。
沈楼按住胸口,隔着衣衫摸到那只黄玉小鹿。他的信信太强大,也太聪明。强大到,明知龙潭虎穴还敢硬闯。聪明到,他奔忙两世还是护不住!
作者有话要说: 不敢说话,爬走……
☆、第86章 无衣(八)
雨越下越大, 将山岭上的血迹冲刷掉, 汇聚成暗红色的溪流“哗啦啦”奔下山去。
“王帐在何处?我们赶紧去救信信!”封重拔出灵剑, “叫刃三带路!”
“刃三不知道路。”黄阁摸了把脸上的水珠子, 也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
这一役, 守山的蛮人近乎死绝,温石兰带着修士部下遁逃,片刻便不见了踪影。再想去追,已然没了方向。
“不负去会贺若,定然有所准备, ”林曲冷静地说, “他虽凡事只看三步, 但这三步还是有的。”
“哪三步?”封重快速思索, 越想脸色越难看, “他做事从不考虑后果, 若是想三步,大概只会是诱敌、杀敌、杀不了就同归于尽这三步!”
林曲微微蹙眉,不赞同地摇头, 为自家弟弟辩解:“他还不至于这般没成算。”
“你从小没跟他一起长大, 你不知道。”封重急道,在原地转了两圈,那小子遇事从来不会求救, 天大的事都要一力承担。当年雁丘遇险,才十四岁的林信就敢不告诉师父自己去救他,胆子比天都大。
说话间, 沈楼已经御剑飞到了高空,举目四望,远远瞧见东边有一黑点掠过。立时飞掠而去,截住了那快如流星的身影。
封重和林曲也匆忙跟上,就瞧见了捏着摸鱼儿的朱星离。
“是不是林信的?”沈楼盯着朱星离手里的银色小剑。
“是,信儿出什么事了?”朱星离脸上难得没了笑意,冷冰冰地质问沈楼。
“走。”沈楼言简意赅地说,片刻不肯耽搁。
朱星离也不废话,放开摸鱼儿,四人化作一道光影,朝大漠深处奔去。
这小剑,定然是林信一早就放出的,才能让朱星离在这个时候赶到。他知道,自己便是噬灵的材料,去见贺若宛如肉包子打狗。但这肉包子淬了毒,如果毒死了狗,就能让师父及时去把他捡回来;如果没有毒死狗,好叫师父去帮他打狗。
下棋看三步,林信着实,留了后路。
沈楼的脸色却是更难看了,自始至终,林信的计划里就是把他摒除在外的。逗他,哄他,从不依靠他。上辈子如此,这辈子依然如此,就算两人互通了心意,林信始终把他当个外人。
等找回来,一定要狠狠收拾他,让他知道……
摸鱼儿犹如一尾小鱼,快速游走,四道灵光随着小鱼飞驰而去。临近王帐,小剑便越飞越慢,停在原地转一圈,剑尖指向一处。
“在那里。”朱星离看向不远处,那顶破了个大洞的金帐篷,四周空无一人,已然人去楼空。
帐篷里乱成一团,吞钩孤零零地戳在地毯上,要倒不倒地晃悠。刀柄上挂着那用以吸引摸鱼儿的银坠子。
“看来蛮人知道这东西的用处。”朱星离捡起那坠子,摸鱼儿在坠子周围转了两圈,落到掌心不再动了。
线索中断。
沈楼捡起那断了腿的星湖石小鹿,骤然攥紧。这里应当也不是真正的王庭,又是一处随时可弃的行宫。恶阳岭战败,这边收到消息,立时离开。
“他们走不远。”沈楼掀开门帘走出去。
大军并非都可御剑,这么短的时间内,行宫这里的守军只走了不足二十里,带着粮食、辎重,甚至赶着牛羊。然而,队伍里没有大汗和大巫。
一道暗色流光闪过,骑马走在最前面的将领突然没了踪影。
“停!”副将大喊着四处张望,瞧见抓着人御剑遁走的沈楼,大叫起来,“沈家的黑蛇!快!”
蛮人中的仙者立时御剑追上,被一道凌厉的剑光阻拦。灵剑在掌心不停变换,映着骄阳宛如落英缤纷,片刻间将几名蛮人割得满身伤口。林曲回剑于脚下,温文尔雅地做了个“请”的手势。
“跟他们废什么话!”封重直接从后面冲过来,一剑砍向那些蛮人,“叫乌洛兰贺若出来见本王!”
沈楼将捉住的那人扔到朱星离脚边,用剑抵住他的脖子,用胡语问他林信的去向。
“我不知道,大汗带着大巫和那个汉人小子,单独离开了。”这蛮人起初还要装一下贞烈,看到朱星离手握吞钩往他裤裆上比划,顿时老实了,问什么答什么。
但他只是个守卫统领,连金帐子里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更不知道那三人的去向。
朱星离一掌把人拍晕,站起身来:“十七年前,兰苏逃离北漠,便是因为大巫要拿她祭天。这些年他们一直不肯放过信儿,定然也是想拿他祭天。”
所谓祭天,就是用的血造噬灵!
蛮人祭天,会在什么地方?
“雪山。”沈楼抿唇,看向连绵不绝的阴山山脉,挥剑掀开一片草皮,露出褐色的土地。用剑尖快速画出了阴山的地形图。
蛮人笃信天神,安葬、祭祀,皆在高山上。越高的山,越接近天。
朱星离垂目看着沈楼用剑尖圈出的地方,那些都是常年积雪的高山,掐指快速算起来。
“东!”春痕剑尖点在东边,圈出了这一带的几座山。
为了破解噬灵,朱星离这些时日潜心研究过蛮人的巫术,大致能算出来今日适合祭天的地方。
沈楼二话不说,直接朝那一带奔去。
如今已是盛夏,雪山之上还是冷若寒冬。他记得林信很怕冷,并非不抗冻,而是害怕挨冻本身。因为小时候差点被冻死,长大了即便有灵力护体,让他单独站在冰天雪地里还是会不安。
信信,等我!
大风吹过山顶万年不化的积雪,扬起带着冰碴的雪沫,噼里啪啦打在脸上。
林信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睁开眼,发现自己被绑在一根顶天立地的石柱上。柱子应该是临时削的,凹凸不平,尖锐的棱角抵着他冻僵的后背,很是难受。
灵脉依旧无法运转,也就不能用灵力隔绝严寒。透体而出的红线,连着一口大锅,源源不断地抽着他的血。寒风吹过,林信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
大巫还穿着那件黑袍,只是没有戴帽兜,也没有蒙眼睛,念念有词地搅动着大锅里的东西。腰间别着那只镂空的金灯盏,依旧明明灭灭地闪着光。
乌洛兰贺若站在大巫身后,一动不动。多亏了这副天赐的好皮囊,即便双目无神,他看起来依旧威风凛凛。
林信微微伸长脖子,看清了那锅里的东西,不由得泛起一阵恶寒。满满一大锅,全是眼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