酌鹿(6)
踏进园子,微弱的烛火照亮了前后三步的距离,鹅卵石铺就的小路弯弯曲曲,上面的石子已经掉了不少。举起灯笼,看向远处,亭台倒塌,荒草丛生。
“这里……”沈楼一惊,抓住林信就往后退,然而已然来不及,荒草深处倏然窜出一道人影,封住了他们的退路。迅速将林信护到身后,撷来一缕烛火弹射而出,微弱的火苗与那人影在空中相撞,映出了钟戮那张疤痕纵横的脸。
林信咬牙,还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扔掉已经变成粉末的鹿璃,握掌为爪,正待动手,耳边忽然传出拔剑声。
沈楼握着那把看起来有些可笑的小宝剑,将灯笼扔到空中一脚踢开。
“哎……”林信阻止不及,那边沈楼已经冲了上去,顿时有些着急。且不说只有十二岁的沈楼是不是钟戮的对手,就说他现在这个身体,外界可都传说他连剑都提不动的!
“嗡——”地一声,剑柄上的鹿璃被激发,淡蓝色的莹莹灵光瞬间充满了剑身,沈楼稳稳地握着小剑,与钟戮那乌黑的短剑相碰。
又是一声嗡响,钟戮的剑也激发了鹿璃。烛火熄了,周围一片漆黑,只看见两道幽蓝的光在空中瞬息间对了几十招。
年仅十二岁的沈楼,竟然能接住钟戮的杀招,这让林信很是吃惊。自己的资质已经算是极好,十二岁的时候在钟戮手下也撑不到五招,这沈楼莫非是妖孽不成?
还未待林信细看,沈楼突然御剑而来,抓着林信就跑。
竟然还能御剑!之所以十五岁才开始练本命灵剑,是因为御剑需要神魂相左,十五岁之前一般很难凝练到可以御剑的程度。
沈楼紧紧抱着林信,从袖中摸出一颗鹿璃捏碎,充沛的灵力席卷全身,灵剑化作一道流光向前冲去,不料这园子尽头竟是一处山壁。转头欲向上,钟戮已经追了上来。
一阵晕眩袭来,沈楼甩了甩脑袋,踉跄着落下飞剑。
“那边是道石门!”林信眼尖地发现了山壁下面的机巧。
尖锐的杀气撕开微凉的夜风,带着雷霆万钧之势,自头顶破空而来。林信只觉得自己被狠狠推了一把,撞开石门,咕噜噜滚下了几层石台。
“嘶——”手掌撑在地上,被碎石划出了几道口子,林信呲牙咧嘴地爬起来,立时被明亮的烛光晃花了眼。
“谁?”钟无墨那稚嫩冰冷的声音从烛光明灭处传来,未及反应,一道剑光便隔空而来。
就地一滚,躲过那凌厉的杀招,林信来不及重新站直,就被一跃而出的钟无墨拿剑指住了脖子。
“小墨,别杀他!”钟有玉穿着一身麻衣跑过来。
这是一间凿山而出的宽广石室,四周挂满了白幡,正中摆着口精致的石棺。丝丝白气从棺材里源源不断地冒出来,显然里面是镇了冰的。再看这披麻戴孝的兄弟俩,哪里还有不明白的,他们的父亲,西域素国公,钟家家主钟长夜,竟是死了!
秘不发丧,两个儿子晚上孤零零地偷偷守灵。
“他,看到了。”钟无墨盯着林信,并没有收起手中的剑。
“他是沈大的师弟,不能杀他,杀了他这事就更兜不住了,”钟有玉看向一脸无辜的林信,“小阿信,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林信丝毫不在意两个小孩子的威胁,大声道:“钟戮要杀沈楼,就在外面!”
“什么?”钟有玉一惊,他们的确让钟戮在外面守卫的,若是沈楼误闯进来,定然会碰到。赶紧跃上台阶开门,冲天的火光带着浓烟扑面而来,却不见沈楼的身影。
外面都是枯草荒木,一点即燃,火舌在开门的瞬间舔上了石门,把钟有玉逼回了台阶下。
竟然着火了!林信了然,这火定然是沈楼放的。钟家再怎么样,也不敢在这里杀沈世子,只要引来了人,沈楼就安全了。
“快把门关上!”钟有玉自然也明白这一点,大火会引来众人,到时候父亲的死讯就再也瞒不住了。
这边兄弟俩手忙脚乱地关石门,林信已经窜到了石棺上。棺中堆满了冰砖,连带着石棺边缘都结了一层寒霜。冰棱之下躺着一人,素白衮服,领口缀着绵密的白虎毛,腕上扣着白虎纹嵌鹿璃金护腕,即便死了,依旧透着一股无可抵挡的睥睨之势。
只可惜,那张剑眉鹰目的俊朗面容已经坍塌,只能勉强看出是钟长夜的脸。这死相,与魂飞魄散的赵家大少别无二致。
钟长夜,难不成也魂飞魄散了?
手边没有镜子,无法验证,但林信已经基本确定了。赵大少,钟长夜,这些原本还能活好几年的人,在他重生的时候统统死去,死法都是魂飞魄散。
而这两个人,上一世,都被他捏碎了魂魄。
作者有话要说: 小剧场:
信信:我还没出手,这些人怎么就死了
楼楼:大概是他们上辈子积的德
信信:谁要积这种德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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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更~
☆、冤家(八)
火光,在漆黑的莫归山上极为显眼,不多时,救火的、看热闹的便蜂拥而至。石门未及合拢,满脸烟熏火燎的钟家兄弟俩狼狈地站在原地。
匆匆赶来的钟随风看到这一幕,不由得跌足捶胸。西域的属臣基本上都在,钟长夜的死讯是再也瞒不住了。
宵禁的烛火重新点亮,整个莫归山亮如白昼,将藏在暗处的秘密尽数翻了出来。
“主公死了!这是怎么回事?”几名有头脸的属臣不管不顾地冲进石室中,看到钟长夜的尸首顿时嚎啕大哭起来。
“主公啊!”
石室中乱成一团,林信矮着身子从人群中挤出,就见沈家侍卫扶着沈楼站在刚灭了火的泥地边,沈歧睿负手站在他身边,神色冷肃。钟戮单膝跪在青石板上,一言不发。
“世子。”林信快步走过去,拉着沈楼上下看看,手臂和腿上有些外伤,看起来并不严重。
沈楼低着头没说话,撕裂的疼痛在灵台中炸开,疼得他眼前一片模糊,依稀听到林信的声音,却辨不清方向。好在他已然习惯了这种疼痛,面上没有任何不妥。
钟随风焦头烂额地跑过来,踹了钟戮一脚,“叫你守园子,你对世子下杀手做什么?”
“戮,是杀人的刀,不是看门的狗。”钟戮被踹得歪了歪身子,索性站起身来,直勾勾地盯着钟随风。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
“好了,随风,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沈歧睿沉声道,抬手示意沈家的侍卫去清场。墓穴里挤满了人,像什么样子。
钟戮头也不回地御剑而去,冲进石室中抱剑立在棺材前,强大的灵力往往伴随着慑人的威压,震得众人齐齐后退三步。沈家的玄衣侍卫走进来,将那些不论真情假意哭得伤心欲绝的万户、千户大人们请出去,石室终于恢复了安静。
沈歧睿走进来,看着棺椁里的钟长夜,良久不言。夜风穿过石门,吹得桌上的白烛明明灭灭,“怎么回事?”
“那日父亲正与人过招,不知为何突然倒地不起,”钟有玉红了眼睛,“药石罔效,招魂不应。”
沈楼缓步走进来,步履沉稳,面色平静。接到父亲的示意,上前给钟长夜行礼。
林信抱着手臂站在一边,完全没有行礼的意思。暗道自己白忙活一场,既然钟长夜已经死了,钟家一盘散沙不足为惧,自己当真没必要跟沈楼坦白身份,真是亏大发了。
“哎呀呀,怎么这么热闹?”一道略显聒噪的声音从门口传来,还未等众人回头,钟戮已经瞬间窜了过去。
两股灵力在空中相撞,直接轰碎了半掩的石门。
“哎,有话好好说,别动手!”来人手中握着一把通体漆黑的短棍,丑兮兮不似灵器,却如同活物一般,在指掌间翻转,精准无比地将钟戮的杀招一一拆解。
春痕!林信一眼认出了那只长得像烧火棍的灵剑,双目一错不错地盯着那一身红衣的人看。
“不打了,不打了,你们钟家尽会欺负人!”红衣人不愿再接招,就地一滚,也不顾这招式是否难看,直接滚到了沈歧睿脚边。
“住手!”沈歧睿抬手制止了钟戮的追杀,低头看向朝着钟戮做鬼脸的男人,“亦萧,你怎么在这里?”
听到这个名字,沈楼立时抬头看向那人,心中暗道一声糟。上辈子被林信亲手杀死的师父朱星离,表字亦萧。
“可不是我要来的,是钟长夜不让我走!”朱星离爬起来,拍拍衣袍上的尘土,绛红绡,金玉袍,是南域朱家一贯奢靡的打扮,与这苍白的灵堂格格不入。
“你胡说!”钟有玉忍不住反驳,“是你赖在我们家不走,还把我爹害死了。”
“哎,小子,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钟长夜可不是我杀的,我哪能打得过他,你们得讲道理!”朱星离生得一副好相貌,然而站立说话没个正行,活像从深山老林里窜出来的大猴子,丝毫没有南域朱家“动若凤皇灼九天”的气派。
灭了火,安抚了外面号丧的属臣,钟随风满头包地跑进来,就看到朱星离在灵堂里撒泼打滚,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朱星离,你怎么跑到这里了?”
“你们不让我出莫归山,又没说不许我出院子!”朱星离躲到沈歧睿身后,转头看到了脸色苍白的沈楼,“呦,大侄子也在呢,脸色怎么这么差?”说着,又看向沈楼身边的小林信。
沈楼侧身上前一步,挡住了朱星离看向林信的视线,拱手见礼,“朱二叔……”说没说完,忽然一头栽倒,被朱星离眼疾手快地接住。
“这孩子,怎么一身冷汗!”朱星离打横将人抱起来,感觉到有人抓住了自己的衣摆,低头看,正是方才就一直盯着自己的那个小孩子。
“师……叔叔,世子方才跟钟戮打架了,得找个大夫来。”林信努力克制住自己喉头的颤抖,一瞬不瞬地看着朱星离年轻英俊的脸。
大夫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归结于强行御剑伤到了神魂,休息几日也就好了。
朱星离撇嘴,“庸医。”
“你说人家庸医,你倒是治啊。”林信习惯性地开口呛他。
“嘿,”朱星离绕着林信转一圈,突然伸手弹他脑袋,“你这小子有点意思。”
林信捂住被弹的地方瞪他,瞪了一会儿,眼睛渐渐模糊了。已经许久,许久,不曾听到这个声音,也不曾有人弹他脑袋了。
“哎呀呀,怎么还哭了,”朱星离挠头,蹲下来跟林信平视,“我给你弹回来行不行?”
林信抹了一把眼睛,抬手弹了回去。
“嗷!还真弹啊你!”
一夜闹剧就此收场,钟长夜的死讯再也捂不住,第二天就把灵堂移到了前庭,派了人去各域报丧。消息以最快的速度传入京城,不日就会有天子的旨意降下,在此之前还不能下葬。
钟有玉和钟无墨不再是晚上守灵了,白天也得跪在灵堂,披麻戴孝,迎来送往。原本热火朝天来秋贡的万户、千户们,纷纷换上了素衣黑袍。
只有朱星离还穿着一身喜庆的红衣,四处溜达。
“朱亦萧,你不要太过分!”钟随风看着他这一身打扮,气得指尖发抖。
南域朱家,喜好奢靡,嫡系子弟都穿红衣。绛红鲛绡金玉袍,额间缀着一颗米粒大小的鹿璃珠,八面精雕,玲珑剔透,在阳光下好不耀眼。
“我们朱家就这么打扮,丧事喜事一概如此,”朱星离张口就开始胡诌,“我可不是来给钟长夜办喜事的啊,你可别误会。”
“你……”钟随风气得要拔剑,刚露出三尺剑刃,就被骤然出手的春痕给撞了回去。
朱星离握着那根黢黑油亮的烧火棍,笑道:“你看你,不让我走,又天天气得跟个喝多了水的王八一样,何苦来哉。”
“亦萧。”沈歧睿从远处走过来,及时制止了朱星离的胡言乱语,拍拍钟随风的肩膀示意他先忙去,自己跟朱星离说几句话。
沈楼昏睡了一夜,次日又像没事人一眼拒绝喝药。
林信扒着窗台往外看,远远瞧见师父跟沈楼他爹说话。按照时间来算,这时候的朱星离应该是在到处寻他,跑到莫归山来直接管钟长夜要人,倒还真是他的作风。只是钟长夜死得蹊跷,一直跟他不对付且恰好在莫归山上的朱星离自然成了怀疑对象。
沈楼轻咳一声,把未动一口的药碗放到小几上,发出一声脆响。
听到声响,林信回头,看向双目紧闭倚在软榻上的世子,想起昨夜师父说的话。朱星离这人,跟普通修士不一样,修炼的东西十分庞杂,奇门数数、五行八卦、刻阵画符、治病算命……
按照朱家家主——朱星离他哥的说法,他整个就是猴子转世,没个长性,什么都会一点,什么都不甚精通。
但驳杂有驳杂的好处,许多常人看不到的东西,他却能发现。听紫枢说,沈家找了许多仙医来都没治好沈楼,自家师父或许能有办法。
“世子,我想出去玩一会儿。”林信眼巴巴地看向沈楼。
“……去吧。”话没说完,那孩子已经一阵风地跑出去了,沈楼看看小几上的药碗,薄唇抿成了一条直线。
给朱家报丧的信使不日便至,连带朱星离在莫归山的消息也会带去。沈歧睿答应替他从中说和,洗脱他的嫌疑,朱星离一时半刻还不能离开莫归山,百无聊赖地蹲在院子里挖蚂蚁。
一抬头,瞧见篱笆上冒出的半颗小脑袋,朱星离笑着招手让他过来,“小子,你怎么找过来的?”
“我来问你,怎么治世子的病。”林信绕过篱笆,走到朱星离面前,盯着那双朱家人独有的凤尾目看。朱家人长得艳丽,凤目眼尾上挑,只是朱星离是个异类,他眼角有些向下,应当是他自己那吊儿郎当的表情造成的。
“你是沈楼什么人?”朱星离蹲在地上,跟他平齐。昨夜昏暗看不清楚,此刻再看这孩子的眉眼……
“我是世子的随侍。”林信乖乖地回答。
“这么小的随侍!”朱星离比了比小家伙的高度,“你叫什么名字?”
“信,单名一个信。”林信垂下眼,回想自己上辈子第一次见到朱星离的时候,也是这么说的,只有名,没有姓。
朱星离眉梢轻跳了一下,面色丝毫不变,依旧是那副笑嘻嘻的模样,握住林信的胳膊手法熟练地摸骨,“啧,好小子,资质不错,给我当徒弟吧。”
我本来就是你的徒弟,林信背在身后的手倏然攥紧,“我为什么要给你当徒弟,你有什么本事?”
“我啊,是个仙人,”朱星离一本正经地说着,从背后拿出他的春痕,“瞧见没,这是个烧火棍,我只要吹口气,就能把它变成灵剑。”
“……”林信对此毫不感兴趣,甚至有点不想认他了,“我是世子的随侍,不能跟你走。”
“没事,我把你偷走,咱们悄悄的。”
“……”
作者有话要说: 改个有歧义的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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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剧场:
师父:从今天起,你就是我徒弟了
信信:能学什么?
师父:可以学算命、八卦、切菜、染布、做胭脂
信信:手动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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嗷嗷嗷,因为想把细纲上的东西写完,今天更的晚了,抱歉抱歉~
☆、九悔(一)
林信回到沈楼的院子里时,侍卫黄阁正兢兢业业地把汤药浇灌给院子里的桂花树。
“黄大哥,世子又不喝药了?”对于昨晚沈楼突然的昏迷,林信很是在意,方才问了朱星离,结果那老混蛋又开始装傻充愣,说这是吃饭的手艺,定要他拜师才肯说。
“是啊。”黄阁愁苦地挠头,紫枢没有跟来,他拙舌笨嘴的不会劝。
“世子的身子,是自小就这样吗?”林信折下一枝桂花在手中把玩,“听说北域每年都要跟北漠的蛮族打仗,世子这么弱的身子,沈家族人……”
“不是的!”黄阁义正言辞地纠正林信的猜测,“世子儿时身子强健,是两年前才……唔,你别看世子要天天吃药,他的灵力、剑术远在其他同族之上,这世子之位,谁也夺不去!”
不善言辞的黄侍卫,夸起世子来却是滔滔不绝,甚至因为激动还红了脸。
两年前吗?林信蹙眉,因为赵大少和钟长夜接连死去,死法还都是魂飞魄散,皆是他重生的那一天,这让他不得不将两人的死和自己的重生联系起来。那么沈清阙呢?他的身体是从两年前坏掉的,似乎跟重生这件事搭不上什么边。
屋子里,沈楼看起来已经没事了,正在擦拭那把短小的灵剑,瞧见冒出半颗脑袋的林信,便招手让他过来。
合剑入鞘,将一块鸽蛋大小的鹿璃放在鹿槽里,“会用剑吗?”
“会一点。”林信接过来,单手握住剑柄,鹿璃激发,剑身瞬间被淡淡的荧光笼罩。既然已经告诉沈楼自己的身世,会用剑这件事就不必藏着了。
沈楼也毫不意外,“送你了。”
“真的?”这还是沈楼第一次送他东西,林信立时觉得手中的小剑可爱起来,抱着不撒手,“这是定情信物吗?”
“……你哪里听来的?”这种似是而非的调戏,二十岁的林信张口就来,但从八岁的林信口中说出来,就太过惊世骇俗了。
“说书先生讲的,”林信面不改色地胡说八道,“何以结恩情,鹿璃缀罗缨。”
“那是美玉缀罗缨……”哭笑不得,又莫名的失落,那个肆意不羁的割鹿侯,终究是灰飞烟灭了,如今的林信,还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