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徽禛难得好说话:“想去便去吧,就当是替你母亲去见他们最后一回。”
萧砚宁与他道谢。
当日傍晚,萧砚宁出现在寻州大牢外,徐氏本家、旁支连带家中奴仆上百口,全部暂押在此。
胡田学刚从里头出来,见到萧砚宁过来与他见了个礼,萧砚宁问:“他们说了什么?”
胡田学摇头:“都不肯开口,若是再这般,……只能上刑了。”
萧砚宁神色黯了黯:“有劳大人,我进去看看吧。”
既是谢徽禛准许的,自然不会有人说什么。
萧砚宁被狱卒引进门,牢中阴暗潮湿,不是养尊处优惯了的人能待的地方,徐氏众人被分散关在几处,一路进去不时有啜泣和骂咧声,有小辈认出萧砚宁,扑到门栏上哭喊着求他救命,萧砚宁只能装作没听到,快步往前走。
徐老夫人被独自关在最深处的牢房,萧砚宁过去时,她正闭着眼端坐在木板床上,慢慢在转动手中佛珠,神色中并无狼狈,头发依旧一丝不乱,但满头珠钗已卸,身上的绫罗绸缎也换成了灰布囚衣。
听到脚步声,老夫人睁开眼,萧砚宁叫人开了牢门,进去里头。
“外祖母。”他低声喊。
徐老夫人看过他又重新闭了眼,半晌才淡声道:“我早知道你不可用,若你当真是有野心的,当初你在徐家时我们就会把你的身世告诉你,可惜你过于板正、倔强,你的个性注定成不了大事,是老爷他不死心,说待你袭了王爵进了朝堂,耳濡目染总能生出欲望和野心,那时再告诉你便是,我却不看好,果不其然最后还是落到了你手上。”
萧砚宁:“外祖母为何不肯认罪?”
老夫人道:“无甚好说的,你与那皇太子既有本事都查到,认不认罪有何差别,总归一个死字,我也早料到会有今日。”
“改朝换代已过去百余年,一直执着过去有何意义?舅舅他们分明都有大好前程,若你们能效忠大梁朝廷,家族荣耀或许还能延续百年,何至于今日落得如此下场?”萧砚宁问道,他与其说是愤怒和难过,更多的其实是不解。
“从一开始做了便没有回头的余地,萧家当年能得到异姓王的位置,无非是助大梁的太祖皇帝夺了前朝江山,萧家能做得的事情,我们一样能做得,我们不过是没萧家运气好罢了。”
徐老夫人平静说完,再次睁开眼,苍老却锐利的双目看向萧砚宁:“你不认自己本来的身份,一心效忠当朝皇帝和太子,当真觉得他们能容下你?”
萧砚宁拧眉道:“百年已过,我的身份说来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陛下和殿下都是豁达大度、胸怀宽广之人,不会在意这些细枝末节之事。”
“小事,”徐老夫人轻哂,“你与那位皇太子有私情,他若是想效仿皇帝立男后,你的身份便会被无数人诟病质疑,你还觉着是小事吗?”
“那也得那些人有证据,外祖母大约不知,这几日已有数百人因议论我所谓身世而下狱,殿下的意思是对造谣之人须严加惩治、以儆效尤,以后想必不会有人再提这个了。”
萧砚宁只为陈述事实,听在这老夫人耳朵里却像是他在故意炫耀什么。
徐老夫人沉了脸,萧砚宁微微摇头:“外祖母,你听我一句劝,认罪吧,即便认与不认都没差,但殿下的手段是你想不到的,你若不想看家中后辈子嗣为了活命互相指摘,攻讦你们这些长辈,甚至互相残杀,就别再强撑下去了,认了罪,便是死至少也能死得体面些。”
“你不问你母亲知不知晓这些事情吗?”徐老夫人忽然道。
萧砚宁:“她不知道,她若是知道,便不会十几年如一日视我如己出了,是真心还是假意我感觉得出。”
徐老夫人不以为然:“便是不知道,她总归姓徐,你真以为是出嫁女就逃得掉?”
萧砚宁没再接话。
他知道老夫人的意思,即便谢徽禛几次说徐氏之事与萧王府无关、与他母亲无关,但徐氏犯的是重罪,真要论起来,萧王府必会被连坐,按着从前的旧例,最好的结果也是萧王府削爵,他母亲被勒令自尽,这些事情他先前不提,不代表他不清楚。
他只是相信谢徽禛而已。
徐老夫人道:“你回去吧,徐家今日落得这个田地,都是命,不过是命不好而已,再说这些无谓之事已无意义。”
沉默站了一阵,萧砚宁最后留下句“外祖母好自为之吧”,转身离开。
身后牢门重新合上,萧砚宁又稍站了片刻,快步而去。
别宫之中,谢徽禛正在看京城来的密旨,皇帝令他七日之内启程归京。
另有京中消息传来,萧王府受徐氏之事牵连,为了避嫌,萧衍绩已自请辞去官职,回府上闭门谢客,只等徐氏之案落定,朝廷最后的处置结果出来。
萧砚宁回来后,谢徽禛没有隐瞒他,将萧王府的事情说了,萧砚宁并不意外,以他父亲的性格,确实会这么做。
“我们过两日便回京吧,回去之后我会去与陛下说,萧王府与此事无关,不该被牵连,”谢徽禛宽慰他道,“更何况你随我来江南查这个案子,亦有功劳。”
萧砚宁却道:“太祖朝时曾赐给过萧家一枚丹书铁劵,可以免死,我父亲这次应该会交出来,换得母亲和家里人平安,其实削爵了也好,这个异姓王爵,本也不是萧家想要的。”
徐氏羡慕萧家可以为王,却不知这异姓王爵背后的辛酸和无奈,没了这个如紧箍咒一样的王爵,萧家子嗣反而能放开顾虑一展抱负。
谢徽禛微微挑眉:“王世子身份说没就没了,不觉可惜吗?”
萧砚宁看着他:“少爷以为呢?没了这个王爵,你我之间的阻碍不是会更小一些?”
谢徽禛笑了:“我倒是没想到这个。”
萧砚宁摇了摇头,不欲再说这些,谢徽禛便也不说,吩咐人传膳。
入夜之后他二人照旧下棋打发时间,萧砚宁有些心不在焉,几次走神,谢徽禛落下一子提醒他该他下了,萧砚宁回神,尴尬问道:“少爷方才下在哪里了?”
谢徽禛对上他目光,顿了顿,将手中棋子扔回棋盒里:“不想下便不下了,我陪你说说话吧。”
萧砚宁:“……少爷想说什么?”
“面上表现得平静,其实还是担心家里人被牵连出事?”谢徽禛问。
既然已被看穿了,萧砚宁便也不再隐瞒,低声道:“我相信有少爷在,不会有大事,可心里总是不踏实。”
谢徽禛:“父皇若真不肯网开一面,我便不做这个太子了。”
萧砚宁无奈提醒他:“少爷可千万别去陛下面前说这话,怕不是你说了陛下立刻就要处置了萧家。”
谢徽禛定定看他片刻,起身,走至萧砚宁身前席地坐下,再仰头看向面前皱着眉坐于榻上的萧砚宁,嘴角衔上了浅笑。
萧砚宁不知他是何意:“少爷做什么?”
谢徽禛问:“担心我要美人不要江山,惹了陛下生气?”
“……少爷才是美人,”萧砚宁道,“乐平公主倾国倾城,公认的美人,臣远不及矣。”
被萧砚宁拿话堵了,谢徽禛也不觉尴尬,点了点头:“美则美矣,比起驸马却还差了些。”
萧砚宁:“少爷何必妄自菲薄,分明公主才是绝代佳人。”
谢徽禛被他一本正经的反驳逗笑:“砚宁真这么觉得?”
萧砚宁:“少爷不觉得吗?”
“你说是便是吧,”谢徽禛厚着脸皮道,“夫君的夸赞,我笑纳便是。”
萧砚宁自觉说不过他,抬手在谢徽禛脸上掐了一把:“少爷怎么好意思。”
谢徽禛看着他笑,萧砚宁避不开他目光,终于也笑了,心头原本的阴霾都仿佛淡去许多。
谢徽禛笑过又撑起身体,将他揽住。萧砚宁一怔,被谢徽禛抱着,听着他的声音落近耳边:“现在高兴了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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