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忮心飘瓦
裴耽张了张口,然而还未回答,奉冰已经抢了话:“你不要再说是为了救兔子,你的后脑上有旧伤疤,它都裂开了,流了——那么多的血。”
奉冰立在温泉之中,泉水到他的胸口位置,尚不至于憋闷,但热气蒸腾,已令他的呼吸有些急促。
“……是五年前留下的。”裴耽回答,又道,“已经不妨事了。”
“五年前的冬天,是不是?”奉冰的声音冷了下来,“你在包围少阳院的时候受了重伤,是不是?所以二哥当机立断夺了神策军,所以我去秘书省见不到你,而去大明宫,会被神策军拦住——你最好是昏迷了一整个冬天,裴允望。”
他在方才的沉默中已经想了很久,此刻脱口而出都不需思索,一双目光冷冷地楔住裴耽,脸色发红,胸膛起伏,却给他那冷冷的目光增添几分生气。
但裴耽侧对着他,全没有发觉。
“倒也没有那么久,约莫大半个月吧,浑浑噩噩,时梦时醒。”裴耽苦笑,“到真正清醒时,听闻你已在诏狱。我后悔极了,若不是这一次重伤,我——”
“你原可以让我去骊山避难?”
裴耽一怔,慢慢道:“你都知道了。是赵王告诉你的吗?”
“我很好奇,”奉冰原不想这么尖锐,但渐渐地还是语带讥讽,“我若到了骊山,你原本预备怎么做?”
“怎么做?”裴耽却思考了一下,“你可以在骊山躲过整个冬天,待长安局势稳定,赵王会带你回十王宅。”
奉冰一口气都要堵上喉咙口。温泉太热了,他走到岸边拿起衣裳,声音越来越急:“我问的是你预备怎么做——你不是因为受了密诏,要废太子,才与我和离的吗?若果真如此,那若是一切顺利,风平浪静下来,你会不会——”
他说不下去了。
裴耽抬起头看向了他。
奉冰手上的衣裳未来得及穿,清瘦的身形,亭亭被月光一照,宛如虚幻的仙人遥不可及。长发披落肩头,奉冰的眼神愈来愈安静。
仿佛在裴耽出口之前,奉冰已经不在意他的回答。
“在那个时候,”裴耽的声音有轻微的颤抖,“我只能先顾你的周全。但我连这也没有做好,我——我们在一起三年,我害你受幽恪太子的冷眼,我与你和离后,却又没能及时将你带出——”
“裴允望,”奉冰轻笑,“你当你是救苦救难的菩萨吗?”
裴耽显然被他刺中,难堪地转过脸去。
救苦救难的菩萨,是不会像裴耽这样一败涂地的。
奉冰径自将衣裳披上,系好衣带,捋着头发走上来,问裴耽:“头还疼么?”
裴耽摇摇头。不如说,他已经分辨不出疼与不疼了。
奉冰道:“那就去洗澡。”
说一不二的语气。裴耽顿了顿,乖乖起身,却发现自己的身子先已坐僵,险些趔趄。奉冰也不扶他,就冷眼看着他一步一瘸地过去。
*
因脑后的伤口不能沾水,动作不便,裴耽洗得格外慢了些。奉冰从水榭上再看他的背影,想起他们新婚那一夜,自己也曾是这样看着他沐浴。
那一夜的心动,真似一场斑驳梦境。
裴耽的肩背都比五年前宽阔许多,长发挽起,便赫然露出一个月前的那道伤疤,落在月华流光的肌肤上。
奉冰抬起头,檐角之外的夜空,残月钩着几缕暗昧的薄云。林梢上刮过簌簌的风声,仔细听,似乎还能听见远方有吵闹的人语。
今夜在禁苑里宿营的贵人们,哪个不是成群结队,行装齐全。他与裴耽倒好,病弱伤残,缺食缺水,还缺心眼,活该他们遇见老虎——但一定要奉冰选择的话,或许这样凄清的深夜,比身处众生喧哗之中,还要好过一些。
洗过了澡,浑身舒畅了,很快便犯困。阑干下的小野兔已经睡着,奉冰靠近,见它的鼻翼微微翕动,还发出呼哧呼哧的鼾声,不觉莞尔。这兔子一定很聪明,连老虎来的时候也很沉得住气,到此刻知道他们可靠,便要缠着他们不走。默默地听着兔子打呼噜,奉冰不自觉打了好几个哈欠,眼皮已有些撑不住。
他好像看见裴耽过来了,一身滴滴答答地掉水,他又皱眉想拂开他。
浑身湿着怎么能上床?!
裴耽道:“……这儿是风口,我们到里边去。”
裴耽的脑袋仍用奉冰的衣料包裹,奉冰看着看着,觉得他滑稽,笑了起来。裴耽莫名其妙,想动他,他却突然抓住了裴耽的衣襟。
裴耽低头。
奉冰的双眼已经闭上了,但似乎思绪还在跳跃,口中喃喃着什么话。裴耽倾身去听,他在说:“我从未想过与大哥争位……”
“是啊,我知道。”裴耽温声道,“你说过你不想做皇帝。”
奉冰忽然抿了嘴唇,板起脸。
裴耽却也想到了那一段回忆,眼色有些仓皇。他看奉冰已迷迷糊糊,低下身,先将他打横抱了起来。水榭上风大,要寻个僻静的角落才好入眠。
奉冰并没有抗拒,但似乎也不太认可,抓着他的衣襟嗅了嗅,脸色深深地不快。裴耽知道自己身上绝不好闻,但他已无衣裳可换,赧然道:“你不要沾上……”
奉冰却打断道:“我不做皇帝。”
温泉里泡久了,他面容有些潮红,眉宇压低了,含着执拗的愁绪。
“好。”裴耽轻声应和,“那就不做。”
“他害我又怎样?”但奉冰仍然急于说明什么,语速很快,却又咬字含糊,裴耽费很大力气才能听明白,“我不在乎……他就算害我,你每次不都将我护得很好吗?裴允望,你有父母大仇不与我说,你受父皇密诏也不与我说,你好大的胆子,你从来不将我放在眼里……”
一滴水珠落在奉冰的脸颊,奉冰在迷蒙中皱了皱眉,却将那衣料抓得更紧。
裴耽抱着他迟钝地停住,好像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回事。山林空阒,奉冰既贴着他的胸怀,那一定能听见他的心跳。他重新搏动起来的,慌乱凄凉的心跳。
“四哥。”他说着说着又笑,“四哥……”
*
那大约是五年前或六年前的某一个深夜。在十王宅的寝床上,奉冰与裴耽经了一次动情的欢好,两人都赤条条湿漉漉,裴耽曾吻着他的耳朵,对着他耳孔说,四哥,你想不想做皇帝?
奉冰还道这是什么大逆不道的情趣,翻个身将下巴压着裴耽的胸膛,抬眼看对方,说,我做皇帝,岂不是后继无人?
裴耽好像还思考了一下,突然又激动起来,眼神闪烁:做皇帝都是三宫六院的……
奉冰不耐烦,就去咬他,裴耽闷哼出声,仍伸手去捞奉冰的腿,慢慢地又顶入,从悠闲的翻搅渐变成跌宕的鞭挞,炉烟与火光,屏风与画帘,都再次摇晃振荡。
奉冰细细地喘,斜眼睇向裴耽,身子懒洋洋地缠上来,像水草。他望着裴耽,最后他说,现在这样,就已很好。
第47章
毕竟身在野外,奉冰睡得并不安稳,迷茫之中,好像总有野兽要来袭扰。因他怀里护着一件什么宝贝,生怕被那野兽叼走了,于是他拼命将身子往山崖底下缩,几乎要缩成一块石头。
“……四哥。”却又有一个声音,像要来抢他的宝贝,“将它给我吧。”
骄横什么呀。他不依,将宝贝抱得更紧。
“四哥。”那个声音更低几分,宛如振过空中的气流,“你这样,我怎么睡?”
是一句毫无底气的质问,好像拿奉冰没有任何办法。
我管你怎么睡。奉冰想怒瞪回去,发现自己什么也看不见,万物黑漆漆地可怖,耳畔却贴着一层薄薄的心跳。咚,咚,咚。越来越快了。
这声音令他烦扰。他想往更安静、更温暖的地方钻,可是他纵使躲开了风雨和人迹,也躲不开这心跳。他一边抱紧那宝贝,一边将手脚都蜷缩起来,又听见对方干哑地说:“四哥,你……”俄而他便像坠进了一片被太阳烘烤得松松软软的沙土地,双足舒服得忍不住互相摩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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