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耽就站在那四壁空空的囚牢之中。他仍旧穿着素绸的襕衫,襟袖上的雪色暗花随烛火而纷纷流转,长发没有束冠,但系了一条丝绦作发带,披散不显凌乱,发丝撩至耳后,露出一双湛亮得有些发冷的眼睛。
墙角搁了一张草席,上铺着垫子,甚至还摆了一卷书。囚牢是干净的,但因墙壁在渗水,墙缝中伸出的锁链都要锈蚀掉;这时才会发现,原来有两根铁链从裴耽的袖底穿出,连同衣袂下露出的更粗的脚镣,一同紧扣在墙缘。
粗粗一看,甚至看不出他受了什么刑罚,他仍旧那么体面而沉着。虽然衣衫各处都染了些不明显的血渍,但却好像只是那落英的优雅的幕景而已。
裴耽先是瞧了一眼奉冰,俄而眸光转动,移到了圣人身上,便轻轻地、抽着气笑了两声。狱吏走入去往他的膝盖上踢了一脚,迫得他双膝一弯,往前颠仆,于是姿势古怪地向李奉韬行了个礼。
李奉韬侧身避开了,冷笑:“朕可受不起你的问安。”
裴耽勾了勾唇,缓慢地掸掸衣袖站起,足上的铁镣哐当哐当连响。
奉冰突然开口:“裴状元昨晚,睡得不错吧?”
狱吏不解地望向他。
奉冰却对李奉韬道:“陛下,我想与他说几句话。”
李奉韬会意,挥手让何尚书与狱吏们都先退下,去走道外等候。一时间这铁门之中,铁栅之外,便只剩他们兄弟两人,与里头的裴耽冷漠相对。
透过铁栅,铜盘上的烛光碎成许多块浑浊的光斑,扎进奉冰的眼。
“你不过是一个晚上,”他往前走了一步,“我在这里,住了三个月。说来,我还应当感谢你。”
裴耽没有言语。
奉冰的声音凉飕飕的:“这里也没什么不好,但我却很想问你,有没有听过,这墙壁上渗水的声音?
“那时候,先是外头的人,一个一个被拖出去了;后来便是陪着我的春时。于是四壁之间,只剩下我一个,睡在这张草席上,但无书可看,无事可做,也分不清黑白昼夜,我只能盯着上头的烛火,听着墙壁上渗水的声音,滴答,滴答,滴答……”
他走到铁栅前,死死盯住了裴耽:“最初,我尚且对你抱有希望,春时也劝我,说万一,你会来救我呢?”
奉冰如此靠近囚牢,令李奉韬生出些微的紧张,只担心裴耽一个暴起会将奉冰控制住。然而裴耽却一动也不动,一句话也不回答。
奉冰说得很慢,但越慢,却似乎越是哀戚:“可是你终究没有来,裴允望。我日复一日地绝望,最后我再也不想你来救我了,我只想,要是你也能来,试一试这种痛苦,就好了。”
他的眸中竟涌出了泪水,乍看过去,仿佛是烛光映出的幻觉。
锁链晃动了一下,裴耽突然朝奉冰走了一步。李奉韬当即凝住了神。
奉冰的眸光盈盈地盛着泪,将落未落。他原本是为了演戏给李奉韬看,逼迫自己往情感的角落里钻,若能流泪当然最好,可入戏竟然是这样地痛苦,以至于这痛苦令李奉韬拍案叫绝。
李奉韬想,裴耽能受得了他流泪吗?一定受不了。
这一切罪恶都压在裴耽的肩上,最后击垮他,便只需要心爱之人的一滴泪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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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裴耽也算睡过冰冰睡的床了!(打死)
第62章
裴耽凝望着奉冰的泪水。
从奉冰迈入这间囚室开始,他的眼里就只有奉冰。
实则奉冰自己都不知自己为何竟会流泪。不少事情,五年后的他已经想清楚,不会再怨怪裴耽,但当他开口描绘当初,却还是有陈旧的泪水,从这五年间断断续续垒起的石头缝里涌流出来。
一定曾有什么东西,随这泪水一道被偷走了。像雪花一样融化掉,或像柳绵一样飞散了。
时间在两两沉默中流逝。裴耽的双目中血丝密布,沉沉的目光不断逡巡过他的脸,裴耽声音里好像含着砂砾:“我对不起你。”
可是对不起说过太多次,它的意义只会一次比一次地肤浅。李奉韬的笑声突兀地响起,他等得有些不耐,这两人要叙旧到什么时候?于是他嘲讽地加进一句:“裴相公倒是大言不惭。”
“你应当对不起我。”在圣人审视的目光之下,奉冰愈加慌张,害怕被看出来,强自清醒地加重语气,“你……你本就欠我的。”
裴耽轻轻“嗯”了一声。
“——你不是说了,要带我去观灯?”奉冰的呼吸渐渐急促,“前几日你递来的书帖,我看见了。‘待到金吾不禁夜’……”
裴耽蓦地抬起头,“你答应我了?”
奉冰强道:“你身在狱中,答应你又有何用?”
裴耽的表情却很执着,他摇摇头,又一笑,“你答应我了。”好像仅是这一桩,就足够他活很久,他沉浸在某种假象之中,连眼神都变得柔软。
奉冰的手抓住了铁栅,五指渐渐圈紧,指甲刺进手心以至于发痛,他开始后悔自己以诱供为借口来看望裴耽。这数尺的距离到底有些遥远,他够不着裴耽,想传达的东西,也好像一次都没能成功传达给他。
心上搁了一把刀,凌迟也不过如此,自己还要拖到什么时候?外边寂静如死,没有一丝风递进这囚牢里来。他抬头向高处张望,却忘了这囚牢中本没有窗,在过去即不能辨清白天黑夜。
他忽然走到门边,去问狱吏:“什么时辰了?”
狱吏回答:“刚过酉时。”
“原来还这样早。”奉冰淡淡地道,“上元的灯会,酉时半才开始。”
裴耽的目光变了。
他仿佛听懂了什么,在奉冰与皇帝之间来回扫视,但表情始终是收敛的,嘴唇抿成一条不肯泄露风声的线。
“裴耽。”奉冰耐心地道,“我若给你一个机会,你愿意同我去观灯吗?”
裴耽没有立刻回答。他盯住奉冰,像是惊疑之余,乃生出几分漠然。奉冰低头咳嗽,因对方的沉默而难免有些难堪,似焦急地又道:“说好了,这是你欠我的——”
“我愿意。”裴耽勾了勾唇,眸中却并无笑意,“只要你还肯与我说话,我自然都听你的。”
*
李奉韬带奉冰入诏狱来,最初也不过是为了刺激裴耽,至于奉冰说的诱供,他原没有料到真的可以达成。听见裴耽竟应承下来,他亦惊亦喜,连忙负袖上前,摆出一副宽容殷切的面容:“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食焉,裴相公,只要你说出来那东西在何处,朕便放你们一同去过节。”
裴耽抬眸看了他一眼:“天子无戏言。”
李奉韬昂首道:“自然。”
裴耽又望向奉冰,口中说道:“陛下要的若是先帝遗诏,那我在入狱之前,已将它交给旁人了。”
李奉韬没料到他会大喇喇地把遗诏的存在说出来,侧头看了一眼奉冰,又是尴尬、又是焦躁,“你交给谁了?!那么重大的东西,岂能随意与人?”
“自然是交给了我放心的人。”裴耽道,“那人对我极好,为了我,他可以不顾惜自己,便连祖宗王法,他都不放在心上。”
李奉韬紧蹙眉头。他猜测那人是裴耽家中老仆吴致恒,缉捕的诏令刚刚发出不久,是他亲自押署的。“那朕要如何拿到?”
“你写信。”奉冰突然插进话来。他直视着裴耽的眼睛,深呼吸一口气,“你给他写信,向他交代清楚。”
李奉韬反应过来,急斥门外的狱吏:“快拿纸笔来!”旋即一停顿,回头问裴耽,“你还能写字吗?”
裴耽慢慢地道:“我可以写左手字。”
李奉韬无法抑制自己的心情,几步走入铁栅内,看着狱吏将文房都拿来,甚至还为裴耽铺开一张书案。裴耽抖了抖衣袖,铁链哐当震响,他的左手伸出,却因镣铐的重压而动作迟钝。
奉冰也进入铁栅内,看着他,低声,“戴着镣铐,能写清楚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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