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耽问:“是不是甘草不够?”
奉冰并不回应。他感到有些话要与裴耽交代清楚,交代了,他就可以赶裴耽离开,仿佛这夜色里潜藏着危险。是以他望着雨帘,开口:“我不走,是有我自己的打算,与你没有关系。”
裴耽慢慢地坐直了,沉默地看着他。
“牢州方面因我得罪于上,我若回去,要么是他们奉命害我,我死,要么是他们不愿意害我,他们死。”奉冰的话音清淡,“我既不想死,也不想无辜的人因我而死。你明白吗?”
裴耽冷静地道:“牢州的线,始终牵在长安,并非牢州自身所能决定。你若真想回去,自有两全之法,但你若不想了,也要另做好准备。”
奉冰低声:“什么准备?”
“与圣人周旋到底的准备。”
奉冰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当初我们兄弟四人同在十王宅时,的确想不到会有今日。”他道,“二哥性情平易近人,他的院落里总是热闹和气,你记不记得?三哥就不一样,他成日往外头跑,还有传言说他在平康里养了一个女人——他与我差不多大,到今还没成婚呢。”奉冰将脸埋在茶碗前,牙齿咬着杯沿发笑,“大哥住在少阳院,与我们来往就少许多……”
说着他又想到裴耽与幽恪太子有仇,抬眼去瞧对方。裴耽却也恰在这时望过来。
两人的目光相撞,奉冰的牙齿险些磕着。
“我是说,”他匆匆地道,“我过去没想到会到如今这地步,但兵来将挡,我也不是傻子,你——你不必将我当傻子隐瞒。”
裴耽道:“我从未将你当傻子。”
奉冰道:“若是圣人免了你的官,你待如何?”
裴耽看着奉冰,外间的小雨淋漓在奉冰的眼底,幽幽然。裴耽将身子放松了一些,一手撑在红槅小方几上,支颐对着他笑,“若只是免官,那倒不怕。若比免官更甚……恐怕我也做不了什么。”
奉冰不耐,“什么意思?”
“四哥。”裴耽轻轻地唤出口。
奉冰的脸色变了一变,但尚且未阻止他。
裴耽又开朗地笑,好像这一声四哥是什么大谋得逞的宣言。他温和地道:“若真有那一日,遇上危难,你可以去找赵王,他晓得如何做。若没有危难,那你最好便不要插手,置身事外即可。”
奉冰听了,却罕见地没有反驳回去。他低头喝药,大口大口,闭着眼睛囫囵地喝完了,才道:“我看你没有那么容易死。”
裴耽歪着头笑,“我孤家寡人一个,死了也不打紧。”
奉冰旋即道:“你是在激我?”
药香萦纡,缠绕进裴耽的喉咙。他望着奉冰那薄薄开合的两片唇,想起过去与他接吻的时候,也总是有药的味道,以至于他如今只要闻见了,都只会觉得它催情。
四哥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像把自己送进牢笼的小兔子,心肠那么软,处处有隙可乘,却还要龇牙咧嘴地吓唬人。
裴耽的目光下移,移到那渐渐喝空的茶碗边,奉冰的手指甲晶莹得像几片小贝壳。裴耽道:“手还疼不疼?”
奉冰将受伤的手指缩回袖子里,“不疼。”
裴耽手撑着几案站起身来,在这花厅里走了半圈,绕到一个博古架后,打开一只小屉,翻出一包小银针和一罐药膏。奉冰自己都不知道那博古架后有这么多东西。
裴耽复在他面前盘腿坐下,道:“手。”
奉冰却将手背到身后,“不要你管。”
裴耽好言好语:“敷上药,过一夜便能好。”
“我高兴它疼着。”
“你不是说不疼吗?”
奉冰语塞,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裴耽。俄而又移开目光,低声道:“这等小伤,一天两天纵好不了,挨上三天五天到底能好,这世上所有的伤疤,还不都是如此?”
裴耽不答。他已经拆开了那一包小银针,取出一根在烛火上烧灼,香雾沉沉,他的模样像个把持他性命的恶魔头子。
奉冰终于觉得僵持也没有什么趣味,将手掌放上来。那一个水泡竟然变大了些,或许因为总在摩擦,四周隐隐地发红。裴耽握住他的手,银针准确地将水泡挑破。
只是一瞬间事,奉冰甚至来不及感觉到疼痛,裴耽已在上面抹开清凉的药膏。烛火的映照之下,裴耽低着头,好像令他那一双眼睫毛显得更长,阴影扑簌簌地遮住他的表情。
奉冰恍惚想起来,裴耽虽然自己不打理,但其实是很懂得照顾人的。他们在一起的那三年,自己凡有个头疼脑热、腰酸腿软,裴耽总是比大内的公公还体贴,拿过状元的少年郎,连背医书都要与他比,显得这体贴好像是用好胜心包裹起来。
其实就算在十王宅中,何处摆着何种药奁、收着何种草药,也都是裴耽比他更清楚。
奉冰轻声:“多谢。”
裴耽那眼睫毛便扑扇了扇,他慢吞吞地道:“做宰相和做大夫,道理一样,都是理阴阳,顺四时,中和万物。”
奉冰亦淡淡一笑,似乎气氛终于因这句无聊笑话而缓和了些许,然而裴耽却没有笑。奉冰忽然察觉到,五年过去,比之曾经的裴状元,如今的裴相更像一个晦暗而危险的影子。他一旦试图深究,便仿佛靠近一座深渊,渊底的风都在拉拽他的双足。
他感觉他们离得太近了。甚至想缩回手时,裴耽开了口。
“四哥。”裴耽道,“你在牢州,也时常受伤吧?”
四周俱安静下来。
裴耽抓握着他的手在轻微地颤抖,奉冰反而强作轻松地吐出一口气,抽出手,撑着桌案站起,还拍了拍腿,“雨小些了,我送你回去。”
裴耽却不起身,只是抬头看他。
“四哥,”裴耽的语调宛如雨中绷直的线,“我也是你的伤疤吗?”
第53章
奉冰惘然。
这句话,到底是明知故问,还是欲擒故纵?
五年,他纵然虚弱、纵然孤独,但到底是熬过来;他本料想往后的日子,也将始终如此地熬下去。旧的波澜好不容易才止息,深夜的无穷的寂静中,他本不愿意谈这种容易陷落的话题。
毫无益处。
也不过是一段短暂的沉默,裴耽却后知后觉地害怕起来。他的手放开,匆促地转头,“对不起,我不该这样问……”
“你总是在说对不起。”奉冰却打断了他。裴耽的影子晃了一晃。
奉冰叹口气,重在裴耽面前蹲下来,看着他的模样,无奈。自己方才怎么会把他当成恶魔头子,他此刻看起来又像一只没断奶的小狗,仿佛自己若抛下他了,便是什么滔天的罪过。
“我想,人……不可以把自己比作一块伤疤。”奉冰揉了揉太阳穴,一边努力寻找着措辞,“或许我也要道歉,元会那一夜,我心情激动……说的话,太过了。”
他很平静,还带有些微疲倦,终于说出这句话,却仿佛一种道别。
在元会那一夜,风雪迫人,好像一切痛苦都亟需一个掷地有声的判决。可是当真判决过后,却发现这并不是结束,生命仍然漫长地延展着,带着沉默永存的眷恋和酸楚。
他想自己与裴耽到底也并非不共戴天的仇人,甚至,他愿意承认,自己曾受到裴耽的照料和保护,自己是感谢他的。可是接下来,他们还能如何呢?
“裴耽。”他的声音愈来愈轻,轻得宛如在颤抖,“我们都……向前走吧。雨落不上天,水覆难再收,过去的事……便忘了吧。”
裴耽听懂了他的话,但却宁愿自己没有听懂。
啊。他想。四哥当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四哥为什么要道歉?他知不知道男人会得陇望蜀,知不知道自己在他的呼吸里煎熬?
裴耽的心里有许多种沉重的爱。也许是从他失去父母的年幼时节便已种下,盘根错节,令他看这人世间的眼神都浑浊深暗。他一直努力按抑着,他害怕若奉冰知道了他的爱这样沉重,就会远避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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