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总是将奉冰拖入险境。成婚的时候是,和离的时候是,再相见的时候仍然是。他后来甚至想,或许先帝做的才是对的,截断他的相思,保住奉冰的性命,让他们各自天涯。
可是奉冰最后仍选择了他。奉冰回来了,在十五的夜晚,奉冰对他流泪。他终究不能再负了奉冰的约。
裴耽的右手拽住了铜盘上的链条,突然,将整个烛盘都往李奉韬那边狠狠一推!
*
刹那间火光大耀,奉冰猛地将李奉韬往前一推,那灯油携带着火焰,便像一道银亮的瀑布洒落在李奉韬身上!李奉韬惊恐大叫,灯油本来不多,但他却极端恐惧,全身都往墙壁上扑,试图用潮湿的墙面磨去自己身上细微的火苗。
牢门边的狱吏震恐失色,脚底发软,想后退外逃,后心却突然抵上尖锐的锋刃。
他陡一慌张,奉冰的手臂已从后勒住他脖颈,那一把匕首险险划破他的衣衫。冰冷而危险的声音响在他耳畔:“去给裴相摘了镣铐。”
狱吏身上成串的钥匙都似抖了数抖。他尚且来不及犹豫,外面的何尚书却忽而踉踉跄跄地奔来门口,面色大震,“快、快给他摘掉!”
李奉韬大骇叫他的名字:“何周进,你通敌!你快来帮朕——”
“陛下!”何尚书却好像受到了极大的打击,“您自己去瞧瞧外面吧!赵王——赵王他——神策军,到处都是神策军!”
火苗窜上李奉韬淋过灯油的衣袂,守在外头的狱吏宦官一时全都涌入,将失态的天子押制住。
李奉韬发冠散乱,面色发青,像不断觳觫着、却还要以声威来攻击人的毒蛇:“你们都在做什么?!做什么?!”
就在这时,他听见长长的走道的上方,传来了一种有节奏的脚步声。
那是军士的佩剑与铁靴相撞,便会发出的哐啷、哐啷的清脆响声,巷道悠长,像巨大的孔洞将这声音扩散了千百倍,仿佛应和着人的心跳。
*
狱吏的手发抖,好几次都对不准锁眼,直到被裴耽抓住了他的手腕。
狱吏呆愣愣地看向他。
裴耽在极度的疲倦与痛苦之下,眼神却更加冷亮,“你可以将功折罪。”
狱吏几乎要哭出来,人生在世,能见到几回这样改天换地的场面!终于将裴耽的手足镣铐全都解开,裴耽推开他,自己扶着膝盖欲站起来,身形却摇摇晃晃,直到一只手伸到了他的面前。
是奉冰。
广佑二年正月十五日酉时半,赵王奉砚入神策左营,夺神策军,杀神策中尉孟朝恩。
但在酉时半的这一刻,皇帝李奉韬在暗无天日的诏狱里昏厥,裴耽险险失去了力气,在污浊烟尘中踉跄着几乎跌倒时,是奉冰向他伸出了手。
原来世人说上元夜佛祖显灵,都是真的。
不然他困顿而寥落的一生里,怎么会有这般天大的好运气?
“你答应我了,”裴耽将五指都收紧,缓慢吃力的话语,摇晃地悬在灯火中,悬在房梁上,悬在五年前和五年后的悲欢里,“你真的来了。”
奉冰面色疲倦,但眼眸中星星点点,似仍跳跃着劫后的火光,“我说了谎。我并不想让你也受同样的痛苦。”
裴耽静了静,嘴角微微勾起,是轻轻地笑了,“没关系,我也说了很多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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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标题取自李商隐《景阳宫井双桐》:“血渗两枯心,情多去未得。”
第64章 轻身灭影
奉冰牵着裴耽走过诏狱中长长的巷道。不断有兵士与他们擦肩而过,往更深处急奔而去,冷风从大开的狱门口灌入,将壁上的风灯都拂得飘摇,无数个高大得夸张的影子便如水草般在四壁间晃动。
这一日一夜天旋地转,如梦幻泡影太不真实。裴耽侧首,小心看向奉冰的侧脸,奉冰却正直视着前方,开口道:“遗诏还在我那里。”
“你没有——”裴耽一惊,“那赵王是如何调动了神策军?”
“你不是早就部署妥当了?”奉冰笑笑,“我只是给北衙六卫的将军们各去了信,让他们遵奉赵王的号令。”
“你?”裴耽不由得停住脚步。
“我。”奉冰微抬下巴,“难道这天底下就你一个会写文章?何况我是……难道我还叫不动他们了?”
“何况”什么?“何况我是代你说话”,抑或“何况我是你的人”?
没有说全的话,拖着令人心痒的语尾,像投入滚油中的火苗。裴耽望着奉冰,眼神是奉冰所陌生的。
——也不能说陌生,只是隔了五年的旧夫妻,对于情欲二字,难免不那么熟识。
他们出了刑部,见到几位北衙的将军,但裴耽连他们的名字都叫不上来,他不想应对旁人,周旋的力气全留给了奉冰的那一只手,他将拇指摩挲过奉冰掌心的茧,便如愿获得奉冰的一记眼刀。
四哥在看我。
他想。
他于是不得不打点精神,随奉冰礼数周全地问候了几位将军。经过囚牢中一番惊心动魄,奉冰却仍旧衣冠整齐,容色温和,向将军们抬手的模样带着生来的倨傲。将军们也自然地奉承着他,说到赵王兵不血刃,已将宫里赴宴观灯的贵人控制住,皇后、太子也在座中。又问圣人如何,奉冰朝身后黑漆漆的监牢望去一眼。
“不要让他死了。”将军们从他们身旁走过时,裴耽听见奉冰冷声说道。
天已全黑,华灯渐次亮起,街道拥挤,一半是因为过节,一半是因为宫变。奉冰等不来马车,回头,“此处离崇仁坊不远,我们走回去吧?你还有力气么?”
“嗯。”裴耽干涩回答。怕奉冰听不见,又补一句,“我跟你走。”
奉冰微微颔首。愈往外走,人潮愈是熙攘,神策军这一次乘隙入宫无声无息,长安城中竟没有人能注意到这两人曾险些犯下篡弑的大罪。佛塔上次第亮起灯光,将福佑普照下来,游人士女便发出快活的呼喊声。
每个人都那么欢欣的模样,只关切着自己身周的事情。
他们什么风景都来不及看,甚至不曾抬头看一眼月亮,便匆匆地走回了奉冰所居的小宅。裴耽惘然望向那似曾相识的庭院,有昏黄温暖的灯一壁隔着一壁地亮起,等候已久的吴伯与春时皆激动地奔出来,裴耽不由得想,自己会不会只是在做梦?
他毕竟做过好几次这样的梦了。自己会如何地披荆斩棘,将奉冰从诏狱中解救出来,牵着他的手带他回到他们的家。谁料想梦与现实真的会相反,是奉冰救了他,是奉冰牵着他的手、带他、回到他们的家。
奉冰或许就是他的神祇。
吴伯握着裴耽的手,肩膀一抖一抖,竟然哭出了声。奉冰别过身子,另吩咐春时去烧热水。裴耽终于再度感觉到头疼,但是这一回他疼得欢喜,他始终也不肯放开奉冰的手。
他想说哭什么哭,自己倘若是溺水的人,如今终于浮上来了,空气那么新鲜,月亮那么美。水也不再是可怕的东西,月亮会永远伴随着他孤独的影子。
吴伯给他抹药时,夜风很冷,抄手游廊上的紫藤仍旧枯败,却执意将那月亮摇下,摔了一地的霜。
春时来报说,热水备好了。
奉冰回过头,大约本是不愿意笑的,但还是笑了,眼波流转,像有缭乱的雾气在燃烧。奉冰笑问他:“你要这样拉扯着我到什么时候?”
奉冰的身后便是浴房。门半开着,有水汽扑上窗纸,灯光便湿漉漉地凝成了水线滑落下来,使他的心火发了潮,懵懵懂懂地暗燃。奉冰等不到他的回答,又嗤他:“呆子?”
他不是呆子。他到底知道在这样久别重逢的、死里逃生的夜晚,最需要怎样的慰藉。
他揽住奉冰的腰,与奉冰一同跌跌撞撞地进了浴房,而后他脚后跟将门一踢,一手将意欲往前走的奉冰拉回来,便用尽力气,从身后将他抱住。
*
他再也不能忍受奉冰与他之间的距离。
水雾与光阴都如魔障,他如果抱得紧一点、更紧一点,会不会穿过它们,将自己从此与奉冰永远碾碎在一起?可是他已什么都没有了啊,他失了官,受了刑,他连拥抱住奉冰都用不上力气,他还能怎样留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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