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没有人能阻止人心的变化。
与此同时,徐州大捷之信息,也一同入朝。
周问雁兵败,朝中再无能与肃王一战之人。
陆续有州县起义,归顺肃王,湖广、江西、山东……诸地投降。一时间顺天府周遭竟无可调之兵,可守之地。
朝野上下的局势已起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人心动荡,心思诡异。
观音寺胡同的“舒宅”自上次沈逐负伤回京后,正门便没有再打开过。直到今日……有羽林卫护送一顶朱红色的小轿,这正门才打开。
小轿缓缓入内,停在了轿厅之中。
掀开轿帘,严大龙被身侧的随堂太监搀扶下来。舒宅内众人见了这内官监举足轻重的大人物,纷纷叩首下拜。
严大龙问:“舒梁人呢?”
掌家躬身答道:“老祖宗在内院恭候。”
“与我带路。”
掌家太监恭敬应了一声,双手掖袖,小心翼翼领着严大龙入了舒宅。
舒梁还在他那间回字形的书斋内翻阅书籍,便是严大龙带着随堂入内亦不曾察觉。
严大龙作揖道:“老祖宗。”
舒梁回神,放下了数,轻嗤一声:“严爷何必再做这般的礼数,咱家办砸了差事,皇帝不喜,已经是明日黄花了。”
“您做一日的司礼监掌印,便应受一日这般的礼数。”
“是吗?那我还能做几日的掌印?”
“一日。”
舒梁自嘲道:“是吗?原来今日竟是最后一日。”
“正是。”
“那陛下准备怎么处置咱家?治罪、下狱、布告天下?”
“陛下仁心仁性,更不会如此对待龙潜时便服侍他的侍人。”严大龙掖袖垂目,恭敬地回答他,“陛下赐下鸩酒一杯,让你自行了断。”
他说完此话,身侧随堂端着托盘躬身放在舒梁面前,又从瓷瓶中倒出一杯浑浊的酒。
那瓷杯透彻,让这剧毒之酒也显出了几分高贵。
舒梁看着那杯酒,只觉得滑稽,便大笑出声,他哈哈大笑,笑出了眼泪。
“舒掌印可有冤屈?”严大龙问他,“可不甘心?”
“冤屈?不冤啊。陛下龙潜时,我便忠心服侍于他。我应该是不甘的……”舒梁笑道,“可,我为他做尽天下肮脏之事,却也享尽天下荣华权势。如今朝野倾覆将至,我这样的奴仆,不过是阴沟中的老鼠,是陛下心头的刺、眼中的钉,瞧见我,便瞧见了他一败涂地的这一场黄粱梦。”
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那浊酒穿喉入胃,火辣辣的刺痛中瞬间泛起了血腥的味道。
舒梁又笑了两声,眼前已尽模糊,他靠在罗汉床的软枕上,似有醉意,又道:“我们这般的人,这般的结局,并不稀奇。”
说完这话,他闭起眼睛,不再言语。
鲜血从他的嘴角流出。
严大龙知道,再过片刻,血液便会从他的鼻腔、耳朵、眼中争相涌出,不堪入目。
他亦不愿再看下去。
转身便走。
一路走出了舒宅。
严大龙对随堂道:“派个教程快的先回宫传话,说舒掌印自去了。”
随堂应了一声。
轿子出来了,严大龙上轿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大门在他身后紧闭。
巷子里没有人,整个京城的大街小巷商铺与民宅紧闭,路上行人稀少。肃王府的大军已抵达河间,正在攻打天津三卫。
不时有前方伤员撤退,更带回来无数谣言。
“双林何在?”严大龙问。
随堂在轿外答:“小严爷出宫了,去处未曾在内官监报备。但是方向乃是沈府……”
严大龙沉默了一会儿。
“舒梁已自尽,沈逐的下场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待他回来说与他听。”
随堂应了一声问:“掌印,这京城是否要变天了?”
此时已到八月下旬,秋色渐浓,枫叶被红色染尽,从树梢上飘落。
再过不久竟又要霜降。
一年之间京城局势多次反复,难怪人人自危。
严大龙叹息一声:“是啊,这天寒冷刺骨,是要变幻的征兆了。”
*
严双林才踏入沈宅,便看见了坐在廊下躺椅上的沈逐,他脸色蜡黄,眼窝凹陷,似久病未愈之人。只这一眼,严双林已露了悲容。
“你自入蜀被谢太初上了脾脏,如今已过去两个月,伤口还不曾好吗?”严双林问他。
沈逐微微摇头:“你自我归来便不曾过问,今日为何来?”
“肃王已至河间,朝中乱作一团。陛下赐下鸩酒于舒梁,想必很快会牵扯到你的身上,你还是早做些打算吧。”
“入蜀之前,你便说过我是自寻死路,再无生机。我做什么打算?天下又有何处能是我的归宿?”
严双林竟一时无语。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找回声音,沙哑道:“我去求肃王。他是念旧之人,定会看在我侍奉过往上,饶你一命。”
沈逐大笑。
他牵动了身体,于是肋下刀伤剧痛,让他忍不住按了住了那里,剧烈咳嗽起来。
严双林上前查看,竟又有血迹从纱布下渗透出来。他慌忙按住那处,问:“府中大夫呢,在何处?”
“在后院……咳……咳……为皇太孙赵浚请脉。”
“我去请大夫来。”严双林正要起身,被沈逐拽住手腕,猝不及防被他拉入怀中。
“皇太孙早晨时呼吸变得深沉,心跳脉搏加速。大夫说似要醒来,我便让他一直守着了。”
严双林一惊:“皇太孙要醒?”
沈逐勾起嘴角嘲讽一笑:“如今肃王已到天津,可若赵浚醒了,谁来做这天下的主人?你应该记得皇太孙才是先太子名正言顺的继承之人。便是肃王也无法争得过他。”
严双林失语。
沈逐又咳嗽笑了起来:“你放心,一个昏迷近年的人怎么可能这么容易醒来,就算醒来又怎么可能马上有所动作。”
严双林瞧着他边笑边咳嗽,直觉此人可恶。
沈逐忽道:“你可曾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的场景?”
严双林怔忡了一会儿,摇了摇头。
“我第一次去乐安郡王府中赴酒宴。”沈逐道,“那日立秋,下了场湿冷的小雨,我便迟到了几刻。众人喧闹斗诗吟歌作乐。乐安郡王为旧词谱写新曲,让你唱诵……我抵时,小厮带我入了院内,湖边烛光炬火摇曳,你那片灯火中,清唱《雨霖铃》。”
他抚摸严双林的面容。
“怎么会有那样的人,唱着那样的词。钻入我的心房。双林,我是个寡言之人,又自觉身份比不得贵族子弟,并不敢提及此事。可我对你的心意……”
严双林别过头去:“别说了。”
沈逐沉默了一会儿,松开了手,严双林便站了起来。
一时间二人竟陷入沉默般的僵局。
“该说的,我都说了。情谊还君,我这告辞了。”严双林道。
沈逐不再看他,沙哑回了一句:“好。你多保重。”
他瞧着严双林的身影走过回廊,穿过花门。
有一片落下的枫叶,悄然飘落在双林的肩头,他却毫无察觉,带着这片赤红的枫叶,远离了沈逐的视线。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一刻,沈逐不想与他告别。
想追他回来,囚他于怀中,永不分离。
可是他终究该走。
“老爷,大夫请您去偏院看看……”仆役不知何时到了他的身侧。
“怎么了?”
“皇太孙那边似乎真的快醒来了。”
沈逐点了点头:“扶我去。”
*
严双林才上轿,帘子还未曾放下,便听见一声尖叫声传来。
有人惨叫:“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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