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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的时候,天气彻底冷了下来,外面的积雪压低了帐篷顶。
赵渊猛然醒来。
心绪一动。
他弯腰从帐篷里走出去。便瞧见,谢太初已经醒来,拿着一件大氅正走过来。他虽然依旧消瘦,可却十分精神。
赵渊一愣,喜道:“太初!你醒了!”
谢太初将那大氅披在他的肩头,又将他的发丝理顺,才温和道:“我醒了。”
“饿不饿?给你特意做的粥还热着,你快来吃些!”赵渊不疑有他,拉着谢太初的手,与他一同坐在篝火旁,又为他盛了一碗粥。
“里面有人参、灵芝。都是补气补血的东西,你精神差,多吃一些。”他道,“你、你没事了吧,你休息了这些日子,都昏昏沉沉的,我多少有些担忧你。”
谢太初端过那碗粥在手,却不吃,只看他。
赵渊有些羞讷:“你、你看我做什么?”
“自徐州昏迷到现在,朦胧中见过几次殿下……却都看不真切。很想念你。”谢太初温和的回答。
“我们马上入山了,待入了山,进了倾星阁,见过无忧子,便能给你治好病。”赵渊对他道。
谢太初一顿,抬头看他。
“你可恨我?”谢太初问,“我屡次欺骗你,让你一直蒙在鼓里。”
赵渊怔忡。
“恨。”他说,可旋即他又道,“可若不爱,又怎会有恨。”
“我恨过你,在谒陵之后。那时知道你束手旁观,是真的恨你。你若出手,我父兄何以惨死?那时候只有这般的想法,才活得下去。后来,我逐渐冷静,想明白了我恨的并非你,而是无力的自己。我孱弱无力,救不了我的亲人,凭什么怪你的选择?”
“可是后来,不光是谒陵的事情你早有预料,其余种种……不过都是你的布的棋。你对北边的情况异常熟悉,我瞧见过你在阴山立下的无字碑。你曾花过数载时间,足迹遍布北疆。宁夏官场的污秽、甘州福王的刚烈、其他藩王的窘境、甚至是归化城三娘子的心思……都在你棋盘方寸之内。为的就是要摆下天地之棋局,逆天改命,挽回大端的运数。”
“而我……也不过是你棋盘上的一颗必要之棋。因为总要有人抗住乾坤,总要有人护着苍生。总要有人当这个皇帝。这个人不能是赵戟,只能是我。于是你又用这些事来磨砺我,甚至、甚至……”赵渊吸了口气,声音哽咽,“甚至喜爱着我,却又要欺瞒着我赴死。你把自己变成了左右我意志的棋子,连喜爱中都透露出算计。对于你来说,徐州大捷、众生平安、靖难成功远比我们之间的情谊重要。你要选苍生,也要逼我选苍生。可我偏偏……偏偏放不下你。谢太初,你这般对我,有没有心?”
谢太初将粥放下,握住赵渊那双手,仔细端详。
“殿下这双手……”他有些感慨,“在京城时修长、纤细、白皙。是养尊处优的贵公子才会有的双手,如今不过一年光景掌心已有了老茧。殿下是金枝玉叶,我却逼殿下走上这样的磨砺之路。是我之过。”
谢太初弯腰垂首,温柔亲吻他的手背,犹如亲吻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赵渊愣了愣,挣扎道:“谢太初你放手。”
可即便谢太初此时已虚弱之极,却依旧能握住他的手纹丝不动。
“我也曾于夜间想过,若一年前我可警示先太子与肃王等人……那么也许谒陵之乱都不会发生。那么殿下还是养尊处优的乐安郡王。太子继位后,乐安郡王便可回到开平,与父兄团聚。待自立府邸,便可与一门当户对的小姐结为夫妻,养育后代于膝下承欢,享尽天伦,欢乐平安过完这一生。”谢太初缓缓对他道。
赵渊抬头看他:“这并非我要的生活。我见过了宁夏的困难,瞧见了百姓的挣扎求生,瞧见了那些个权贵们的卑劣……我便不想糊涂的过一生。”
可谢太初却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只是抬头看他,抚摸他的脸颊,笑了笑继续道:“我父母双亡,孑然一身,孤寂于世,知道这样的日子有多么不易获得。天下之人,得此等极乐人生的,不过万分之一。就算做皇帝,就算有着万里山河,又怎么抵得过欢喜无忧、平安顺遂的一生。辗转反侧间,我问自己,为何我可算尽一切,我可看破一切,却偏偏吝啬给予心爱之人安排这样的人生?”
“因为你修无情道,窥探命运,立志要救苍生。你给了我这般的人生,那么其他人怎么办呢?你抛不下这些人。”
“不,我没有你想的那般高洁。”谢太初否认,“我追问自己,直抵本心。我以为自己窥探天道,便有救天下的慈悲心。可事实并非如此。我见殿下的那一刻起,天下、苍生,抵不上殿下分毫。你不知道……我发现你便是那可以为大端朝重塑气运之人,是可以与赵戟抗衡之人的时候,我有多么庆幸,自己不用违背道义太远。我救你即可救天下,救你则可救大端,便是良心也无法谴责我。我是多么的卑劣,竟暗自窃喜。”
“殿下吃了人间最多的苦,受尽白眼、碾入尘埃、痛失亲人……这些苦难犹如打磨宝石的金刚砂,才让殿下能够走到现在,活到现在。我不悔。”
“我将苍生抛却脑后,践踏了三十余载追寻的道,业已成魔。”
谢太初抬头看他,脸颊竟有泪滑落,笑道:“可你还活着,我便不悔。”
第75章 回溯
“你可活,我便不悔。”谢太初含泪笑道。
“……谢太初,你又要骗我。”赵渊声音发颤,低声道,“你骗了我无数次,如今又来作弄我。”
“初见殿下,便心生欢喜,却不敢说、亦不能说。后来,殿下求婚于我,做惊世骇人之举……我不知道内心多欣喜雀跃。明知道无量神功修习后无情无爱,不然便要身陷万丈深渊,可我瞧着你的眸子、你的笑颜,便无法拒绝。”谢太初陷入回忆,“我那时想,只是做相敬如宾的夫妻,便不算越界。我甚至还做了些两全的美梦,得了你的垂爱却并不用破无量神功……现在想来也不过是自欺欺人。”
“后来在宁夏张亮堡时,无情道已破。我不忍让你知道了伤心,便想着若你以为我于你无情无爱,我死后,你也可以没有那么悲伤……原来也不过是我的天真。”
“感情是两人之事,你却一厢情愿,你却越俎代庖,我被蒙在鼓里、痛苦挣扎……凭什么?”赵渊哽咽道,“谢太初,你卑劣。”
“殿下所言不错,我是个极自私的卑鄙小人。”谢太初擦拭赵渊的眼泪,亲吻他的脸颊,又揽他入怀,死死抱在怀中,恨不得揉为一体。
“我……我没有亲人。只是个吃过母亲血肉的怪物,厌弃之中连自己都被自己掩埋。这世间的芸芸众生曾经不过是需要被拯救的、被保护的,我站在修行的彼岸,一切都那么寂静。”谢太初道,“……开霁,得你垂青时,我不知多么欢喜。你在端本宫中冲我施礼又展颜一笑,世间有了色泽、舌尖有了滋味、众生有了喧嚣。有了你,我与这人世才有了羁绊。我不能去想,若没了你,若回到那样的灰白寂寥之中,我如何度过剩下的人生。便是众人歌颂,便是被簇拥参拜,供上神龛,又有什么意义?”
“我是卑劣。可世间不能没有你……我不能、我不能失去你。”
赵渊本有挣扎,被他带了点凉意的温柔的吻一点点、一寸寸的柔软了本来僵硬的躯干,他在爱人的怀中抬头去看。
谢太初也正在看他。
“赵渊。”谢太初道,“我爱你。”
那双清澈的眼睛,那双寒潭冷涧般的双眸,如今被情谊渲染出温柔的色泽,似是北边一望无际的草原,似是大江大河奔涌的波涛,似是天空中那一点明月皎洁。
只要看一眼,就将被这再不加掩饰的情感所吞没,就不由自主地要身陷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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