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缄往那信上瞟了一眼,只从厚度上就可以料想到上面的措辞是如何情真意切,感同身受。
不过云邺并不买账。
他示意站在一旁的管事接了信,也没理会李良,视线落到李缄身上,淡淡开口:“你爹的心意我已知悉,现在府里琐事繁杂,过两日再为你接风。时候不早了,一路奔波劳顿,先去休息吧。”
他声音低沉平静,有些许嘶哑,却不容拒绝。
李缄也不看李良的反应,深深作了一揖,抬眼看了看不远处的灵堂,转身跟着侯府的小厮往客房走去。
这一路确实劳顿,李缄长到这么大还没经过这么远的路途——据说当年曾跟着李徊从都城往过平州,但他那时年幼并无记忆。
这两日虽然都在马车里,到底天寒地冻,他病又未愈,一路撑到现在已是筋疲力竭,进了房间便倒在床榻上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半梦半醒之间好像回到了十多年前的那个冬日,年幼无知的他趁下人不注意,偷偷溜进花园采了一支鲜艳的红梅,欢天喜地地跑回那间陈旧却温馨的屋子,娘亲却不知道去了哪里。
只有满地的血,鲜红而又夺目,就像手里那只红梅。
“娘亲……”
李缄呜咽出声,突然感觉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落在额上,他猛地睁开眼睛,听见一道稚嫩的声音:“他醒啦!”
李缄侧过头,发现床边坐着一个看起来只有五六岁的小孩,一双大眼睛明亮闪烁,莫名有些熟悉。
“李公子……”先前送李缄回来的小厮站在床边,见他醒了长长舒了口气,“您可终于醒了!”
眼见李缄还满眼茫然,又补道,“先前我来送饭,见您睡着怎么都叫不醒才发现是发烧了,方才大夫来过了,药也在熬着,您先歇会,我去看看!”
说完低声和那小孩说了句什么,便匆匆退了下去。
意识逐渐清明过来,李缄后知后觉地感到四肢酸痛、头晕目眩,看来是一路颠簸之后,还没痊愈的风寒卷土重来了。
甚至勾起了那段刻意遗忘多年的梦魇。
他抬手摸了摸眼角,那里还残留着尚未干涸的泪痕。
“还是好烫!”
冰凉的触感再次传来,李缄抬眼,看见那小孩半个身子扒在床沿边,正探着胳膊摸自己的额头。
“你……”刚要开口,嘶哑的声音把他自己吓了一跳,还没等把后半句话说完,那小孩伸手按住他试图起身的肩膀,奶声奶气地开口,“祖母说生病了要好好休息!”
李缄倒回枕上,揉了揉额角:“你是谁?”
“我是云枢。”见李缄不再动作,小孩坐回床边,眨着一双大眼睛打量李缄。
云枢?
镇远侯云邺的长孙,世子云稷的儿子?
李缄并没有和这么大小孩打交道的经历,过往村里的孩子从来不会招惹他——
有李贵的缘故,也有他自己刻意促成,他可没有耐心来敷衍这些天真烂漫的小崽子。
李缄往窗外看了一眼,外面天色昏暗,一时辨别不出时辰:“你怎么在这儿?”
“你生病了……”云枢年纪虽小,口齿却十分清晰,“客人生病了主人应该照看,可是府里来了好多人祖父祖母他们都没空闲,娘亲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所以我就来了!”
李缄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但可以料想到侯府现在应该是忙乱一片,云稷的尸身回府,消息传出上门吊唁的人该是络绎不绝。
不过看着眼前云枢无忧无虑的样子,应该还不清楚这些人是为何而来。
更不会知道他已经许久未见过面的父亲,已经不幸身死。
看着那双亮闪闪的眼睛,李缄突然想起,那一日对着满地的血迹听李夫人面无表情地陈述娘亲突发急病而离世的消息时,自己和眼前的云枢其实差不多年纪。
大概是生病总会让人心肠变软,又或者是因为方才那段尘封已久的梦魇,李缄伸手摸了摸云枢的头。
云枢愣了愣,几乎是立刻就推开李缄的手,瞪圆了眼睛:“小叔叔说不可以随便摸别人的头!”
“你刚不是还摸我额头……”身上还是没什么力气,李缄索性侧过身子,“你小叔叔……”
下一刻他便想起这小孩的小叔叔是谁。
怪不得……
可能是叔侄的缘故,眼前的云枢在眉眼之间和云稚是有些相似的。尤其是那双又圆又亮的眼睛,简直就是云稚的翻版。
“你认识我小叔叔?”云枢坐直了身体,眼巴巴地看着李缄。
毕竟是交换过名字的「大恩人」,认识应该算得上。
但……想起李府照面时那双漠然的眼睛,李缄轻笑:“认识,不过……”
话还没说完,房门被人推开,方才的小厮拎着个食盒匆匆而入:“药熬好了,李公子你睡了太久,先喝点粥再用药吧。”
食盒盖子刚一掀开,苦涩的药味立刻扩散开来,原本想去帮忙端药的云枢立刻皱起一张小脸,甚至还掩住了鼻子,满眼的嫌弃。
李缄笑了起来:“你怕喝药?”
“药汁那么苦!”大概是不想被嘲笑,云枢立刻反驳,“小叔叔那么厉害,也怕喝药的!”
“你小叔叔还真是……一点不让人意外……”李缄朝小厮伸出手,“给我吧……”
小厮有些意外,小心地把药碗端了过去,李缄撑着床榻半坐起身,双手接过药碗,在两道震惊的目光里一饮而尽,甚至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他把空碗递还给小厮,顺手捏了捏云枢肉乎乎的脸:“以后你就会知道,只要能活下去,苦点其实没什么。”
第九章
岁除月尽,挨年近晚,辞旧迎新,阖家团圆。
幽州城内处处喜庆祥和,家家户户门外都贴着红彤彤的春联,火红的灯笼在风中摇曳,爆竹声阵阵响彻街巷。忙碌了一整年的一家老小难得都得了空,围坐在炉火前聊天守岁。
是难得的好时光。
镇远侯府里却是与这喜庆气氛格格不入的冷清和萧索——络绎不绝前来吊唁的访客在这年根底下终于止歇,只剩下一点近亲和镇远侯多年的亲随,还有李缄这个外客。
李良本意是立即返程,吊丧的形式已经完成,李徊的亲笔信也已转交,断没有在侯府再耽搁的意义。
至于李缄是不是还病着,并不在他考虑和关心的范围内。
却没想到还没等去告辞,云邺先让人传了口信,要李缄养好身体待过了年再返程。
口气坚定,不容拒绝。
李良无可奈何,只好将返程的日子改到了初一。于是就避免了除夕这一日还在路上奔波的情况发生——
虽然在哪里过这一日对李缄来说并没什么区别,回平州和李府的一家老小共度除夕,还真不如在路上颠簸,最起码还剩下个自在无拘束。
对比起来,留在侯府过除夕确实可以算得上是最好的选择。
辽北冬日天黑的极早,还没到宵禁时辰,天色已经暗了下来,稀疏的星星悬于空中,散发出微弱的光芒。
街巷上空荡荡的,只有一道孤零零的身影。
李缄在病榻上躺了两日,每日各种好吃好喝和珍稀药材,很快就恢复了大半,想着此生或许再不会到幽州来,便趁着傍晚空闲在城中转了转,想顺带感受一下从小到大在他生活里都没有过的热闹年味。
结果热闹年味是有,却都在别人家里,除了偶尔隔着院墙听到的爆竹声,甚至连个人都没瞧见。
李缄转了一大圈,颇有点百无聊赖,眼看天也黑了下来,便转了方向绕回侯府。
门房正站在府门口张望,瞧见李缄的身影转过街角顿时松了口气:“李公子,您可回来了!李缄扫过他身后半开的府门,知道是到了关门的时候却因为自己耽搁了一会,便开口道歉:“劳烦久等了。”
“等一会倒没什么……”门房连连摆手,引着人往里走,“就是眼看要宵禁,怕您赶不回来再碰见巡夜的人,这除夕夜都过不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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