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缄微沉默,最后低低地叹了口气。
云稚轻轻拍了拍他的手,继续说道:“先三皇子一案并没有断了其他皇子争夺太子之位的心思,甚至愈演愈烈,到后来一向谨慎小心的先太子趁先帝在病中举兵谋逆,事败后先太子被赐死,其岳家参与其中,按律要牵连全族。
但郑家这种世代累积的大族,若是真算起来怕是要流血千里,先帝便开了口,只动了太子岳家那一脉,其中还包括李徊岳父郑廉。”
听见李徊的名字,李缄本能地皱了皱眉,勉强忍下心底的嫌恶,问道:“所以先太子和郑家倒台之后,他们豢养的死士都去了哪里?”
“据那个刺客所说,他们这一伙并不是先太子岳家所养。不过几年前也曾被指使过为先太子做事,到其倒台,郑家悄悄把他们藏在城郊,悄无声息地养了几年。直到近日是第一次再安排行动,没想到撞上淮安王这么棘手的……”云稚晃了晃头,“至于原本先太子岳家所养的那一批死士,他并未见过——虽然都是郑家的死士,但各为其主,互相之间也还是有所提防。不过凭着那郑家特制的毒药,可以确定谋害我大哥的就是他们。”
说到这儿,他自嘲一般笑了笑:“所以查来查去,费了一下午的工夫,也只能确认那十六个人曾经是郑家的死士,关于幕后指使,还是什么都没有。”
“虽然是死士,这么一大批人的去向也不至于一点踪迹都不会留下……”李缄缓缓道,“既然能确定他们的身份,顺着查下去,总会知道在郑家倒台之后这伙人被谁接手。”
云稚点了点头:“其实我……”
话说了一半,又顿住。
李缄看着他:“怎么?”
“没,只是突然兴起的一个猜测……”云稚轻轻摇头,“现下说出来,又有点离谱。”
“那就等你觉得不离谱了再说……”李缄起身,将桌上的空碗收拾起来,“来日方长,一切总会慢慢明了。”
这人总是这样,自己想说的时候,他便认真听着,自己不想说的,一个字也不会多问。
体贴而又细致。
云稚看了他一会,突然就笑了起来。
李缄正捧着空碗要去清洗,听见笑声脚步微顿,回过头看他:“怎么了?”
“明日我可能要进宫去面圣……”见李缄眼底生起疑惑,云稚继续说了下去,“我要去一趟平州,但眼下我身份特殊,没有圣上允许,不能离开都城。”
李缄一怔:“你要去平州?”
“是,平州……”云稚站起身平视李缄,“之前我一直在想,十几个死士养在大雪封山后的山贼巢穴里,吃穿用度饮食起居都是不小的消耗,平州地界谁有这么大的能量,还不会惊动李徊?”
李缄微抿唇:“你的意思是……”
“直到我刚刚和你说起李徊的岳父郑廉也是先太子岳家一脉……”云稚微垂眼帘,低低道,“我对李徊也算是了解,他看起来是个五大三粗的武夫,实际上最擅长蝇营狗苟之事。郑家垮台之后接手这伙死士,日后为己所用,对他来说也不是什么费劲的事儿,尤其平州是他的地界,又偏偏近两年匪患频发,又有谁会在意深山里藏着的那伙人到底是不是真的山贼。”
说到这儿,他重新抬眼看着李缄:“原本我派了人在平州调查这伙死士的踪迹,但因为李徊先前剿匪闹出的阵仗太大而耽搁下来。
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还是我自己跑一趟,亲自去查一查,到底是不是李徊接手了郑家的死士,之后指使他们,害死了我大哥。”
李缄有一瞬的沉默,而后,他对上云稚的视线,问道:“如果查清了幕后真凶是李徊,你要怎么办?”
云稚笑了起来,似乎是疑惑李缄怎么会问出这么简单的问题。
“当日陈禁问过我类似的问题,我当时的回答也很简单……”云稚道,“不管是谁,我都要他给我大哥偿命。”
“好……”李缄轻轻点头,“那我和你一起去平州。”
云稚微微睁大了眼,却并不怎么意外:“为什么?”
“我跟李徊的关系你知道,虽然幼时被养在李府的时候,我一度以为他是我的生父,后来知道自己的身世才发现自己简直可笑至极。
虽然我……乌朔殉国而亡的结局不能改变,但若不是李徊这个禽兽,我和我娘或许有机会去过另一种人生,哪怕作为亡国俘虏,去别人家为奴为仆,也好过在李府……而且,我至今都不相信,我娘是突发急病而亡……”李缄说着,深深吸了口气,“趁着这次机会,便把这件事查清楚,给我娘,也给我自己一个交代。”
“这些我都知道,这次去我也会帮你查清你娘的死因……”云稚一眨不眨地看着李缄,“但是,我还是想问,除此之外呢,你想去平州还有没有别的原因?”
李缄面上有一瞬的犹疑,但是对着云稚的眼睛,他还是点了点头,坦诚道:“有,我……”
“不用说了……”云稚笑了起来,目光温柔,“我都知道。”
第四十五章
夜渐深,白日里的炎热却仍未散去,敞着所有的门窗也没起多大作用。
李缄仰面躺在床榻上,圆整着一双眼,一眨不眨的看着床顶。
高梁的住处在宿卫府深处,到了这个时候,四下里极为安静,连声蝉鸣都没有,能听见的只有身边云稚清浅的呼吸声。
这间屋子不大,床自然也不会有多宽敞,幸好两个少年虽然都身高腿长,都还算清瘦,不至于在这种天气贴在一起,中间堪堪能留下一条手臂宽的空隙,却也足够感受到对方的体温。
李缄记忆里从未有过和别人睡在一张床上的经历。
刚跟着李贵到村里的时候,他还不太懂事,整日里哭闹着要找娘亲,李贵嫌他麻烦,硬是在原本就狭小的屋子里又添了一张破木床。
之后的很多个夜里,还幼小的李缄就独自蜷缩在那张破床上,用被子蒙住头,压抑着哭声,然后慢慢进入梦乡。
后来慢慢长大,对李贵从小时候的畏惧变成了厌恶,如非不得已,连共处一室都会尽量避免,更别提是在一张床上休息。
其实也不仅仅是对李贵,李缄长大的过程,也是逐渐排斥和其他任何人交往和接触的过程。
村里虽然人口不多,总有年龄相仿的孩子凑在一起玩耍。除了最开始的时候曾有过试图加入的想法,之后却是连靠近都无。
他早早地知道自己是个异类,便不再试图让人来接纳自己,和村里人保持着「只要你不来招惹我,我也绝对不会打扰你」的和谐关系。
隔壁张叔之类偶尔善心发作在他被李贵追打的时候会出面阻拦,又或者在他挨饿的时候悄悄给上一点吃的,便是李缄长到今日难得能体会到的善意。
他没有父母家人,没结交什么玩伴好友,也没跟任何人建立起稍微亲近一点的关系,十几年来一直是孤身一人独自走过,并以为接下来也会一直如此——
哪怕是决定要替李绍到都城来,并确信这是一个可以改变今后人生的机会时,李缄所料想的最好的今后也不过是可以查清自己的身世,查明娘亲的死因,从此不用再受人欺辱,却无论如何也没有想过,会一进都城就被接进淮安王府,受到萧铎和萧络的教导和关照,更没想到还会遇到一个足够亲近到像现在这样并肩躺在一起也不会觉得难受。甚至会感到从未有过的心安和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悸动……
李缄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心口,而后小心地侧过身,看着身边安睡的少年。
屋里光线昏暗,幸好有星光顺着敞开的窗子映进室内,可以清楚地看见云稚的侧脸,还有那微长的随着呼吸微微颤动的眼睫。
从第一次见面时,李缄就觉得云稚是好看的,剑眉星目,明明是棱角分明的轮廓,却又因为年少两颊还长了点嫩肉,英气矜贵里又带着点青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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