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亲随,天边乌云漫卷,终于下起了淅沥淅沥的小雨。扬州颇似江南,哪怕还未出正月,这场寒雨也不甚刺骨,伴着阵阵梅香,颇有些和柔缱绻。
案情难得有了进展,钱循颇觉心情舒畅,便干脆打了把油纸伞,只身前去东关街散心,一去却发觉此地雅致得紧,除去文房四宝、胭脂水粉等江南皆有之物,还有扬州特有的玉器、漆器。
旁人道扬州匠人甲天下,如今看来所言不虚,所有的玉器、漆器雕工均是精细绝伦、雅致古拙。此处店家也与旁地不同,鲜少有吆喝邀客之举,显然对自家物什颇为自负。
“天工斋。”钱循不知不觉走到一僻静小巷,见一小店藏身其中,看店的是个须发皆白的老头,懒懒散散地坐在摇椅上打盹。
钱循不自觉步入,想着给妻女买些玉镯、玉簪,目光却在犄角处顿住了。他下意识从袖袋中取出个小荷包,仔细对照了上头的纹路和雕法。
“你那是个老物件了,起码得有十五年了。”老头不知何时醒了,正站在他身旁兴致勃勃地看着。
钱循心内一阵狂跳,“那你可知这玉锁的主人……”
老人看着他,默然不语。
钱循这才反应过来,若是人人询问,都可将买主姓名透露,这生意也便不必做了。于是赶紧从袖中取了官印和文牒,说明来意,老头这才脸色稍霁。
翻找了好一会,老头取出本厚厚的账簿,仔细对了对,“承明十一年,买主不曾留下姓名,但银票却是松江府的申侯钱庄兑的。”
黔首小民不知,可钱循这种又做过父母官、又做过刑官的人如何不知道,这申侯钱庄背后,正是重明岛主晏华亭。这些年来,也不知周转、兑换了多少他从海上烧杀抢掠来的银两。朝廷曾经想查封申侯钱庄,可都因为沿海士绅与之利益相关,民意沸腾而作罢。
如今看来,不管皇帝和侯府出于什么目的要将此事和重明岛扯上关系,这假白雪词和重明岛也确实脱不了干系。
大有收获,钱循回驿馆时心情上佳,甚至还哼了两句小曲,却不想正好和贺熙朝撞了个正着。
对方并未着重紫官服,反而穿了身黛蓝襕衫,看上去比平日闲适不少,此时正似笑非笑地看着钱循,显然觉得他那两句荒腔走板的小调滑稽。
“下官孟浪,让大人见笑了。”钱循赶紧行礼,尴尬得满脸胀红。
贺熙朝伸手将他托起,“平日总见蹈之忙于公事,不苟言笑,想不到也是性情中人。我本打算差人去寻你,如今倒是巧了。侯府给我二人下了帖子,请你我前去赴宴,既然碰上了,不如便一道?”
“广陵侯好兴致。”钱循自然无有不应,“那我就沾贺尚书的光了。”
二人齐齐登车,不出一刻便到了广陵侯府。
作为沈临的属僚,钱循自然去过京中的广陵侯府,心中暗自比较,只觉北侯府有其恢弘富丽,南侯府有其典雅秀美,由此可见烈祖给予开国勋贵的无边荣宠。
身姿曼妙的婢女引着他们穿过抱厦,钱循这才后知后觉,原来这场筵席竟然设在后园。许是请江南人造的园子,曲径回廊、假山水榭,一石一木都颇具巧思。
贺熙朝言简意赅,低声赞道,“池边柳,墙角梅,雅极。”
钱循这才注意到水榭边的墙角正是烂漫一片梅林,斜风细雨下不见凋零,更显娇艳。
被惠风吹来的,不仅是梅香,更有酒香……
水榭的屏门忽而被人推开,就见水榭正中摆了四张几案,上头已置了酒具,沈家父子宽袍广袖,正遥遥作揖。
贺熙朝既是北人,又曾多年掌兵,难免觉得此情此景颇有些造作,嘴角不由微一抽搐。
钱循眼尖瞥见了,强忍着笑意道:“想不到主人早已到了,尚书请。”
贺熙朝摇了摇头,举步入内,和沈勋父子又是好一阵寒暄,方才纷纷入座。
富贵三代方知吃穿,广陵侯府乃是钟鸣鼎食之家,封地又在扬州这等风雅之地,自然更为不凡。就看这桌席面,当今圣上尚俭,王公勋贵们也不敢大肆铺张,故而选用的也都是家常得见的食材——比如九扣三丝塔,将切得细如发丝的鸡丝、鱼丝、火腿丝、豆芽丝、笋丝、千张丝、白芹丝、金针菜丝一层一层垒成塔状,最上层放上一整个香菇,再浇上浓郁的鸡汁高汤。
这菜实在不算名贵,可要将这么多食材切成丝,又要层层垒起来,要花多少人力?上菜时,机灵活泼的婢子还一直点着各色食材说些吉祥话,黄豆芽就是如意菜,千张是千秋百代,笋丝则是步步高升云云。
除此之外,原先的蟹粉狮子头也换做荸荠狮子头,爆炒凤舌换做三套鸭,熊蹯豹胎换做荔枝肉、田鸡腿一类,也难为侯府,找出这么些个造价低,又不失体面的菜来。
沈颐是道士,不仅不食荤腥,还滴酒不沾,他爹看他实在扫兴,便干脆换了席位,自己忙着和贺熙朝推杯换盏,徒留沈颐和钱循二人大眼对小眼。
在三番五次起话头失败后,钱循也再无兴致,便只闷头吃饭。
就在喝酒喝到微醺,吃菜吃到半饱时,檐下水上忽又点亮好几盏宫灯、河灯。悄无声息出现的江南女子或在楼上,或在亭中,或弹琴或吹箫,或放歌或起舞,小小的园内简直犹如天仙宝境,令人沉醉。
无奈贺熙朝是个受过情伤的居士,沈颐是个打小出家的道士,钱循惧内如虎,竟各个都正襟危坐,面瘫着脸,让沈勋好不尴尬,最终只好道:“今日这宴乃是看诸位大人操劳辛苦,随意设的家宴,这些便撤了吧。”
管事应了,还来不及布置,就见一白衣女子,衣袂飘飘、娉娉婷婷地踱到池边,随即……
众目睽睽之下,她步入池中,仿似漂在水波上般翩翩起舞……
第十五章:多情今夜雨
“这姑娘是练过功夫么?竟能踏波而行?”沈颐放下手中象牙箸,赞叹了两句,随即却发觉席上死寂一片,除自己外所有人都神色晦暗,尤其是自家老父,那面色犹如发了霉的苦瓜,又苦又臭,简直能拧出水来。
钱循先是打量那姑娘好几眼,才想到其间关节,心中暗骂广陵侯府行事出人意表,根本不敢去看其余人的面色,最终只好盯着面前那盘樱桃肉发呆。
“全都给我停下!”沈勋猝然起身,声如洪钟。
那边厢的舞女歌姬全都吓得花容失色,不少人都已经跪伏在地。而池中女子只是微顿了顿,从容地步回岸上,恭顺地垂手肃立。
“沈忠,”沈勋的声音冷得像结了冰,“今日我并未命人预备歌舞,这是谁安排的?此女子并非我乐坊舞姬,她是何时入府,又是何人引来的?”
撞破了旁人家的阴私,这个旁人还是顶头上司,钱循酒意醒了大半,茫然无措地坐看老侯爷发难。
贺熙朝对下头的闹剧熟视无睹,面上虽仍无什么表情,但也早没了先前的闲适自在,嘴唇更是不经意地抿得死紧,不知是否在暗自咬牙。
“父亲,”沈颐起身,“二位大人在此,还是先尽宾主之欢,内宅之事,还是自家关起门来处置罢。”
沈勋一个犹豫,那女子竟然却先有了动作,只见她身形诡谲飘忽,疾走时快得如有残影,转瞬便杀到了他们所在的水榭前,手中赫然拎着把短剑。
转瞬之间,这女子离他们的主、席也便只有十步之遥。
“大壮,你到后头去!”沈勋虽是个闲散侯爷,却也精通君子六艺、长于骑射,此时拔出了佩剑,目光森冷。
钱循是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文弱书生,平时在府上连夫人都未必制服得了,如今哪里敢自不量力地添乱,赶忙将沈颐拉在身后。不说是广陵侯幼子,就是皇帝的替身道士有了什么差池,他们这些在场的人都得吃挂落。
贺熙朝倒是负手站在原地,面上仍是一副深思的神情,看不出太多惊恐。直到那女子已经逼近身侧,才抢过侯爷手中的佩剑,迎战上去。
这女子倒也目的明确,看都未看摩拳擦掌的老侯爷和钱循他们半眼,直接冲着贺熙朝杀将过来,招招致命,显是训练有素的刺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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