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全是取字的风雅活计,陛下三元及第,文采光耀于世,还需要臣这等粗鄙之人相助么?”贺熙朝讽刺道。
“名讳陛下仍是从了日字旁,选了旲字,发音相类,意头也好。至于封号,本来雍字是极好的,可惜从前有过一个雍王反叛,这便算了。皇上算了算史上登基的亲王,最后选了晋字。”
贺熙朝点头,“颇为合宜。”
“剩下的就是苔儿的字了,他自己指明让你来取字,我和陛下都不敢擅专,请兄长务必全了这段情分,也成全苔儿一番心意。”虽知道轩辕曜另有计划,但贺熙华想起兄长生平遭际,仍是忍不住坠下泪来。
若是轩辕曜在此,恐怕立马就能做个昏君。
贺熙朝与这兄弟自小休戚与共,相互扶持,如今即将远隔天涯,也不由神伤,哑声道:“兹事体大,容我想想。”
正在说话间,就听轩辕曜的朗笑之声,听起来颇为愉悦,“灵煦,算过了,八字颇合,旲是个福祚绵长、益国利民的好名字。”
贺熙朝一开始还未深想,就见贺熙华迎了出去,“正好兄长也说晋王甚好。”
“那不如便如此定了,请。”轩辕曜似是侧身行了个礼。
还不待贺熙朝反应他身旁是何人,就见贺熙华身形轻盈一让,又见轩辕曜玄色袍袖一闪,一个人影被从殿门口推了进来,显然未想到当朝皇帝会动手推搡,明显一个踉跄。
紧接着殿外的卫士动作整齐划一地将所有门窗全部合上,甚至还上了铜锁将门锁住。
贺熙朝还未来得及看另一人是谁,因他熟悉宫禁地形,下意识便想往后门通往的珠镜殿跑,不料后门也已被人封住。
天子尚俭薄,故而寝殿都挑的最小的一间,前后门又被堵上,不大的清思殿如今只有他们两人。
再一看另一人已经收拾仪容站了起来,紫色天仙洞衣外带芙蓉宝冠,不是无妄道长又是谁?
二人视线只交汇一霎,便又纷纷移开。
他二人都是习武之人,故而门外帝后二人即使有意压低声音,还是能听得七七八八。
“陛下,此举当真妥当么?”贺熙华端方君子,此时颇有些惴惴不安,“若是他们就是一言不发,难不成能将他们关到天荒地老?”
“不必多虑。清思殿多的是蒲团被褥,朕还让人备了干粮胡饼。倒是你我的寝宫借给他们了,横竖也无处可去,蹈之此时在丹凤门外候着,不如微服去民间走走?”
声音愈来愈远,钱循这个共犯也很不巧地被供了出来。
贺熙朝背过身去,目光死死盯着天子亲绘的烟霞渔村图,不去在意身侧一声叹息。
第三十章:凄怆内伤悲
“倘若相对无言也便罢了,你说他们会不会打起来?”轩辕曜忧心忡忡。
帝后微服,钱循伴驾。贺熙华如今领着户部右侍郎,直奔着养济院考察民生去了,只留下两位同科心神不宁。
钱循心里也没底,“宫禁内无兵器,贺尚书久在行伍,就算二人大打出手,也未必会吃大亏……”
他想起沈颐在海上将晏华亭揍得鼻青脸肿的英姿,自己也多了几分不确定,“无妄道长有愧在先,料来不会下重手。”
可惜轩辕曜并未感到多少宽慰,叹了声,“要是能冰释前嫌当然最好,朕就怕弄巧成拙。”
钱循摸摸鼻子,“横竖做也做了,后悔也于事无补。何况先前陛下说的极是,再糟还能糟得过现下?”
“朕不信神佛,但要是这两位祖宗能给朕安安稳稳待在长安,明年朕就各捐千金给玄都观和大慈恩寺,种桃树修云阁全都随意。”轩辕曜显是烦躁到了极点,连祖宗都说了出来。
钱循只当不曾听见天子失言,而是回首凝望着大明宫方向,“纠缠十余年,兴许解开却只需一个时辰。贺尚书与道长皆是通透之人,想来不需到晚间,陛下便可回宫了。”
是合是分,是聚是散,总要了结这场因果。
与他们想象中都不相同,被暂时羁押在清思殿中的二人并未剑拔弩张,甚至称得上相安无事。
贺熙朝恍若面壁思过,而他的目光一直定在那幅烟霞渔村图上,仿佛头一回从那画意中领悟帝王江山美人皆在我手的壮志和缱绻。
沈颐并不似他那般拘谨,已在殿中席地而坐,怡然自得地打量眼前之人——不论何时何地,不论是贺家宝树、乱党之子还是朝中大员,他的脊梁都挺得分外笔直,就像自己都害怕它会弯曲会折断一样。
从前人人都说贺家大郎是富贵骄人,现下人人都说贺尚书气骄志满,骄矜骄横骄戾骄荣,仿佛除去一个“骄”字,再无一字能更衬得上这个天之骄子。
可唯有他知道,这个人根本不是这样的。
当年晏白二人闻之变色,均以为贺贼暴虐奸邪,虽此刻看起来彬彬有礼,也不过是矫情自饰,待回了长安,自会本性毕露。想起鹤鸣派擅易容,才找到了自己。
头一回见他,便是在回京的船上,因一连几日都未见贺熙朝,一时好奇,便在一日子夜悄悄去其厢房窥探。彼时贺熙朝晕船晕得七荤八素,可仍然强撑着身子处理公务,翻阅邸报、誊写奏折,那时工部的船造的还不如现下好,颠簸摇晃得厉害,常让墨迹污了好不容易写好的折子。可贺熙朝却耐心得很,头上敷着浸了水的丝帕,半倚在榻上,写废一张就重新再写。
这样的人,为什么偏偏就出自那权倾朝野有不臣之心的贺氏呢?
许是被他的目光盯了太久,贺熙朝的脊背僵了一下,沈颐这才慢慢收回视线,缓缓起身,恭恭敬敬地长揖在地,“贺尚书为国之栋梁,天子肱骨,更为宗族上下所寄望。大人砥砺多年,方有今日,莫为微不足道的前尘往事误了凌霄之志。”
贺熙朝未回头,也未说话,仿佛此间只有他一人独立。
这也在沈颐意料之中,轻声道:“当年之事,如今不过只有寥寥数人知晓,帝后临淮王均为大人至亲,只会疼惜大人;赵之焕钱蹈之均为正人君子,也绝不会以此生事;至于广陵侯府,帮着遮掩还来不及,哪里还会旧事重提?从革新吏治到安定边陲,皆有大人之功,日后陛下要做明君圣君,离不了大人的辅弼,朝中危机四伏,皇后和储君也需外家护持。如今君刚过而立,正是踔厉奋发之时……恕颐直言,何事何人都不值得大人心灰意懒。”
贺熙朝骨节分明的手在袍袖中紧紧捏成拳,牙关更是咬得死紧,怕一不小心便会将所有悲愤统统宣泄出来。
“此番再见大人,方知今是而昨非。”沈颐看着他,静静一笑,“听闻大人皈依了佛门,想来也听过‘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已死的、不可追的,颐百身莫赎。本该以死谢罪,可颐为天子替身,就连死生都不可自行决断……”
他缓缓跪伏在地,“我要走了,再不会回来,与死也无甚差别。颐不敢求大人宽宥,只求大人能为天下、为天子计……”
话还未说完,沈颐就觉一阵头晕目眩,而贺熙朝揪着他的领口将他拽了起来,正目光森冷地看着他。
沈颐强忍着本能不曾还手,又见他额头上青筋都要爆出,下意识反手扣住他脉门,果然气盛血涌,显是气得不轻,忙从袖中取出一清心丸,趁他不察喂了进去。
那药许是有奇效,贺熙朝渐觉清凉,汹涌澎湃的心绪也慢慢平复下来,取而代之的是无限寒凉,“你当真一点没变,慧心妙舌、天花乱坠,谁能辩得过你?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说到底还不是在逼我忍让、逼我委屈求全?口口声声的天下、社稷,那是轩辕家的,和我有什么关系?父亲仍在时,我小心翼翼地约束族人,生怕贺家真的成了乱臣贼子,身死族灭;后来贺家事败,我又像条狗一样摇尾乞怜,好不容易保住上上下下性命。之后呢?吏治、边事,别人不愿做、不敢做之事我争着抢着去做,图的是什么呢?”
他讥讽一笑,“为天下、为天子计?我可不是贺熙华,自小圣贤书读傻了,满脑子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从前我搏命只是为了活命,后来我拼命是身负原罪不得不卖命。自小到大,只除了一次任性妄为……我这条命从来都不是自己的,谁都可以拿去。方才你只引了半句,还有半句我帮你说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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