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故事既悲壮又有些离奇,钱循蹙眉,“得是怎样的绝代佳人,竟能让贺熙朝这般的人物都为之心折?不过是个青楼女子,贺家要对付她,何其容易,为何会闹到这般田地?先前收房也便得了,这白雪词当真如此贪心,非要做正室?真是处处都说得通,又处处都不合理。”
“当年我也曾遥遥看了眼白雪词,确是个绝代佳人。其人色艺双全、清冷哀艳,诗词歌赋不输女榜眼马不疑,琴棋书画皆是一时之选,又身轻如燕、舞似惊鸿。但她不独美在皮相,更在风骨,在那不同流俗的出尘之气,别说是一亲芳泽,就连碰一下手都是绝无可能,再冰清玉洁不过。哪怕后来对情郎贺熙朝,她也是发乎情止乎礼。不然贺熙朝怎么会疯魔一般地要明媒正娶?”
沈临痴迷于刑案,又颇为冷峻木讷,长篇大论地形容一女子,还是头一遭。
钱循默默听着,心中暗暗后悔当年忙于备考,未曾亲眼目睹白雪词风姿。
沈临说得口干,喝了口水,“我一直觉得白雪词的来历颇为可疑,这般女子,教坊司如何教得出?她虽有个出尘的名号,可观其行止,在金陵和扬州时,交游何其广阔,既有晏华亭这类豪强,有赵之焕这般的封疆大吏,又有贺熙朝这样的权相之子,你说她所图为何?又是谁一定要置她于死地?”
他虽是在发问,又有些像自言自语,钱循顺着他的思路道,“将白雪词掳走的,定然是贺家的人。不然为何当时贺熙朝留给白雪词的护卫没有阻拦,更没有追上?旋即白雪词受辱,坠楼而亡,贺熙朝与其父生隙,贺党覆灭,直至前两年贺熙朝出家做了居士,整个贺家一败涂地,几代人经营付之东流。”
沈临笑得讥诮,“是啊,谁能想到我们贺家宝树,离台阁只差一步的贺相竟然是个旷世情种?”
“故而下官以为白雪词应与贺家有仇,接近贺熙朝就是为了复仇。”钱循思忖一二,又道:“大人说白雪词逃入大慈恩寺时披头散发,有没有一种可能,白雪词其实没死?死的是个替身?”
沈临摇头,“她坠楼之时,贺熙朝将将赶到,看着她从近十丈处坠下。听闻贺熙朝状若癫狂,但仍怀有一丝侥幸,特地检查了她的脸孔,确定是本人,也未发觉有易容。”
亲眼看见所爱之人粉身碎骨,那是何等的惨烈。钱循心生恻然,颤声道:“后来呢?”
“之后天子回朝,贺熙朝开边,白雪词成了冢中枯骨,”沈临饮了口茶,“这就是全部的后来。”
钱循浑浑噩噩地回府,爹娘早已歇下,夫人正搂着女儿嘉惠在灯下读诗,司空见惯的情景却让他心头一颤。
“怎么了?”夫人关切问道。
钱循将女儿搂到怀里,看着她稚嫩面庞,“无事,只是在想咱们惠娘日后还是丑些的好。”
夫人柳眉倒竖,还未发作,嘉惠就已经苦着小脸,“我才不要。”
钱循摸着她头,忽而想到白雪词,不知她家道中落之前是否也曾是父母手中的珠玉,可曾有过这般无忧无虑无邪的时光?
“红颜胜人多薄命,莫怨春风当自嗟。这道理你如今不懂,望你日后也永远不懂。”
第八章:雪落何霏霏
京兆府,京意味着京畿,兆则表示数量众多,顾名思义,便是天下第一紧要之地。京兆府辖制十县,又涉及农桑、税赋、劳役、河工诸事,事务繁杂,哪里能腾出手来专心查案?
故而自秋入冬,不论是炎娘案,还是围场刺杀案,竟然都未有太大进展。炎娘案无足轻重也便罢了,围场案危及国祚,三省几乎是日日督促,大内也时不时差人来问。重压之下,禁军将围场翻了个底朝天,京兆府将那段时日出入长安的客商胡人尽数盘查了一遍,徒费了多少人力,也仍是一筹莫展。
这日,当钱循与司曹商量义仓储量,就听闻大慈恩寺走水,随即便被沈临派去查看。
“先前回纥国师在此辩经时,大慈恩寺不是还好好的,怎的突然烧起来?烧的又是哪一殿?”钱循快马加鞭,一边问前来报信的差役。
差役方才兴许帮着救火,脸上黑灰都未擦拭干净,“走水原因尚未查明,但除去云阁,其他楼宇均安然无恙。”
云阁!那不就是白雪词殒身之地?
钱循抓着马缰的手指一紧,如今他可谓风声鹤唳,但凡听到和白雪词有关之事都会打个寒噤。
很快便到了山门,刚一下马就闻见阵阵焦糊,原本富丽雄伟的云阁一片焦黑,隐约还可见火星闪烁。僧人们或手持笤帚,或身负水桶,仍在不知疲倦地来回穿梭,试图将火星扑灭。
恰在此时,大雪纷扬而下。雪花被狂风裹挟,回旋着被卷入云阁之内,如有神助一般,那微弱的火星再不见踪影,僧人的佛号在焦土上响起。
钱循松了一口气,快步向内走去,还未走几步,就见慈光住持与一道人并肩站在云阁之外,神色悲悯。
朝廷虽不算崇佛重道,但对这些大寺大观的住持道长也是礼遇有加,往往都以宰相之礼待之,故而钱循虽不信神佛,也只能规规矩矩地上前行礼问安。
慈光住持笑道:“上次见钱少尹,仿佛还是大人雁塔题名之时,十年不见,观大人境界,大有进益。”
钱循谦虚道:“下官凡夫俗子,微末小吏,如何敢谈境界?”
他留意到一旁那道人,看着年纪比自己似乎还小一些,不过而立,但身着五色禺霞山水袖帔,上披紫纱,头戴莲花宝冠,手持麈尾,竟然是个得道的道长。
钱循心念一转,猛然想起围场时赵之焕所言,不由恭敬道:“下官参见无妄道长。”
无妄道长点了点头,淡淡道:“你是朝廷命官,贫道是乡野散人,理应贫道向你行礼才是。”
“道长乃是天子替身,我等向你下跪才是,哪里敢受你的礼?”
沈临不知何时已然赶到,站在钱循身旁,敷衍地对一僧一道行礼。
他这般阴阳怪气,让一旁的钱循属实有些难堪,却不料无妄道长退后一步,躬身道:“兄长。”
早听说广陵侯府有二子,却一直只见沈临,不见次子,却原来成了玄都观的观主。
沈临依旧冷着脸,“既然还认我这个兄长,你人也在长安,为何还是不肯屈尊回家看看爹娘呢?你可还记得你上次回府是什么时候?”
无妄道长垂首,有如做错事的孩童,“元月初三。”
沈临哼了一声,依旧有些不依不饶。
既然都出家了,为何还要常回府探亲?钱循实在看不下去,觉得上官无理取闹,便率先打岔道:“大人,我看云阁的火势已被扑灭,不如我们进去勘探一下现场,如何?”
与他预想的不同,沈临回头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率先步入阁内。
慈光住持莞尔摇头,“钱大人醉心公事,老衲佩服。”
钱循摸了摸鼻子,赶紧跟上去。
“方才住持可在此处?”沈临打量着厅堂,蹲下来摸了摸地上的灰,目光几不可见地在一处顿了顿。
慈光住持摇头,“方才我与无妄道长在塔上赏景论道。”
“你们是何时发现走水的?”
无妄道长讷讷道,“贫道……”
沈临冷冷一瞥,无妄道长立时改口,“我先察觉味道有异,随即就见丝丝缕缕的灰烟,慈光住持当场便安排僧众救火了。”
“蹈之,我来考你,火是从何烧起?”沈临看钱循目不转睛地盯着火场,对这得力下属难免满意。
钱循仔仔细细地勘查了一番,最终在一柱子旁顿足,“原先这里大概是放了经幡或是蒲团一类的东西,怪就怪在点火的油。”
他深吸一口气,“是倭国的白紫苏油。”
倭国!
沈临霎时就变了脸色,须知自从朝廷重开海运,倭寇便一直是朝廷的心腹大患,如今竟然有倭人潜入国寺,甚至还放了一把火,他简直不敢想象天子听闻此事,该会如何震怒。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