陡然间就想起当年,他也是这么靠着官椅,“白雪词”站在一旁,研磨舔笔、红袖添香,见自己乏了就用祖传的手法为自己解乏。
鬼晓得广陵侯府为何会有如此鸡肋的祖传妙法。
他身上带着淡淡檀香,手法又不轻不重,贺熙朝只觉头不似先前那般剧痛,缓了一口气。
可惜就是有人不识眼色,又呱噪了起来,“在松江分别时,大人还要我死无葬身之地,我等着大人取我性命,却是鱼杳雁沉。后来将心比心,我若是大人,恐怕觉得我这般的人不值得犯下杀孽,恨不能此生再不相见。想着就有锥心刺骨之痛,黯然神伤之下,才想远走他乡,绝不是矫情自饰、借外力逼大人出来相见……”
他说不是,那就是了。
“住口。”贺熙朝搜寻自己的记忆,无奈地发现白雪词当年就是这般喋喋不休在自己耳边念叨,说那些贺家自寻死路、是否满门族灭全看你担当的危言耸听,如今看来真是一点都没变。
许是被他吓到,沈颐骤然收手,默然不语。
贺熙朝这时才觉察方才怕是严厉了些,那阵檀香气息也似乎远了,微微睁开眼,就见沈颐离自己数步之遥,正静静地看着自己,脸上的笑影已经没了,剩下的满是无奈和萧索。
二人对视许久,贺熙朝缓缓道:“不装了?”
沈颐叹了声:“交浅言深,不独我了解大人,大人也深知我。”
“那你就该知道,我一生受制于人,最恨旁人胁迫。”贺熙朝以手扶额,精疲力竭,“难道连你也要来逼我么?”
“是你在逼你自己!”沈颐目光灼灼,“贺云升,你的执念太多,放不下、破不了的。陛下他们都道你是因我而看破红尘,可我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哪里就能对你有那么大影响了?你一生争强好胜、不甘庸碌,唯恐落于人后,你当真能抛下半生基业,剃了头发回老家么?三千烦恼丝剃尽,世上就再无贪嗔痴了么?一直以来,你像是一张强弓,弓弦拉得极满,又一直在不断放箭,可一旦箭筒空了,弓弦也松了,便会立时脱力,不知何去何从。”
贺熙朝下意识地想反驳他,又听他道,“你出文入武、出将入相,仿佛是洗清了贺党余孽的名声,证明你贺某人才具确实是一时之选,也仿佛为皇后和其余贺氏族人闯出一条康庄大道。朝堂上能人辈出,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皇后伉俪情深,临淮王储位巩固,而让你耿耿于怀、几度遇险的旧事水落石出,你曾心心念念、无处寻觅的佳人却是个男儿身的江湖骗子。”
沈颐自嘲一笑,“一方面,你觉得这世上再无让你执着之事,再无让你牵系之人,可以功成身退了,另一方面,你又觉得挫败,自诩英雄,却因为‘白雪词’而成为旁人的笑柄,茶余饭后的谈资,那还不如归去,好歹落个清静,是么?对你而言,‘当年’二字不过笑话一场,恨不得立时忘了……可……那是我最好的时光,也是无上清静、无限年光里唯一的念想……”
他笑着笑着,忽然就有大颗的泪珠从眼眶滚落下来,声音也不再那般游刃有余,颤抖而破碎,“我不纠缠你了,也不再偷偷看你了,我走得远远的,再不回来,好不好?算我求你,别让我成为罪人,也别让你自己才华空负,别让你自己后悔……”
他头上的芙蓉冠也有些歪斜,道服凌乱不堪,衣襟上是点点泪痕,就是先前在海上和晏华亭缠斗时也不曾如此失态。而他半跪半坐,身体前倾,分明是想靠近却又不敢靠近。
就像他如今不敢看贺熙朝,只敢垂着头,去看光可鉴人的青砖上贺熙朝的倒影。
从前沈颐不自认身份时,若无其事、举重若轻,贺熙朝这段时日每每想起,只觉对方心机深沉、薄幸寡情,可如今看到他仪态尽失、卑微至极,不仅未感到丝毫快意,反而有锥心刺骨之痛。
当年墙头马上、月下花前,每一日都是欢愉快意,怎么就到了如今这一步呢?
说了这许多话,二人都有些无力,不大的宫室也慢慢沉寂下来。
“我第一次见你,如今回想起来应当是在金陵。”贺熙朝忽而道,“那日赵之焕在玄武湖畔设宴为我和沈临践行,远远地就见一高挑身形,凌波起舞。当时赵之焕已经知道我要带你回去,就起哄让我作诗叙情。”
贺熙朝起身,在他身旁蹲下,“我虽不擅诗赋,可我当时满脑子只有一句诗。”
彼时正是白露,年少的贺熙朝被同僚强灌了半壶金陵春,怔怔地看着湖面上翻飞身影,喃喃念出开蒙时便学过的诗句。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长安少年虽已满目沧桑,眼中纯挚仍未有半分更改,他擦去眼前人面上泪珠,轻轻将对方按入自己怀中,柔声道:“别哭了,听话。”
宛如当年。
第三十三章:天涯共此时
帝后回銮时,清思殿内早已空无一人,徒留被剑气削断的朱门在风中摇晃。
幸好皇后虽不常住,但名义上寝宫仍是珠镜殿,寝具一应俱全,才避免了天下至尊夫夫荜门圭窦的窘境。
轩辕曜将门口把手的金吾卫叫去询问,也未搞清楚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后来无妄道长拿手中玉箫轻而易举地破开了门,随后和贺尚书分道扬镳,各寻各路了。
纵使贵为天子,却也不好过分打探臣子私情,轩辕曜也只好按捺下无限好奇,等到中秋大宴后再见分晓。
原先天启时宗室众多时,中秋夜宴是皇室家宴,可到了玄启,轩辕宗室凋零,家宴难免冷清,加上烈祖又是好热闹的性子,干脆搞成了云集宗室、勋贵、重臣乃至于使臣的大宴。
钱循今年是头次有资格列席,难免雀跃,先与颍川国公府那席的赵之灿、马不疑遥遥致意,又朝广陵侯府那边的上官沈临拱手致礼后,才在四品上的席位落座。
钱循本就不算健谈,和左右互通了姓名也就无甚可说,便着意留意周遭动向——他先看向贺熙朝,他本就是从二品的官职,座次相当靠前,几乎就是勋贵之下第一人,凯旋后这是他头一回露面,却是一如既往的沉毅寡言、不辨喜怒;看完了他,钱循的目光自然飘到广陵侯府,沈勋正对着沈临耳提面命,也不知沈无妄是否已放下了独守太昊宫的念头。
待顾璟等阁老、赵之焕等宰相坐定,沈颐竟也悠然而至,引起一阵小小骚动——沈颐从前闭关不出,席上不少人都不识得,纷纷开始窃窃私语,相互打听这年轻道士来头。
钱循坏心眼地去瞥贺熙朝,见后者并未抬头,仍是垂首看着眼前案几,心中难免遗憾,却和沈临目光撞了个正着,换来后者一瞪,忙不迭地正襟危坐。
当众人都已等得饥肠辘辘,帝后才带着新鲜出炉的晋王姗姗来迟。
群臣三呼万岁,受了众人的礼后,轩辕曜举杯,“让诸卿久候,是朕之过,朕便敬诸位臣工三杯,也权当自罚。”
看着一旁贺熙华无奈面色,钱循极其怀疑他是想借机多喝几盅,不由莞尔失笑。
“第一杯,敬皇天后土,祈愿物阜民安,天下太平!”
众人纷纷跟着饮了。
“第二杯,敬列祖列宗,愿祖宗庇佑,福泽万代!”
说罢,他对着宗室和勋贵点头示意,又指着晋王笑道,“平日对你约束得紧,今日特例,这杯你且饮尽了。”
“这第三杯嘛,”轩辕曜端起酒盏,“敬平定东南倭寇的诸位将士,在场的、不在场的,归来的和再回不来的……贺相,你便代他们满饮此杯。”
此话一出,满场静寂,须知贺熙朝目前仍是兵部尚书,并未有明旨封相,皇帝金口玉言,今日在大宴上这么一说,便是板上钉钉了。
钱循则有些紧张,生怕贺熙朝当场说出辞官回乡做和尚这类让陛下下不了台的话。
好在贺熙朝并未多言,只是起身将酒饮了,再看坐在他左前方的沈颐,满脸端肃,仿佛当真是在为东征将士祈福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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