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东候没有武威王世袭罔替那样的殊荣,也不会有后代, 但即便如此,霍宗青现在, 也已经出不了京城了。
对于手握实权的将领来说, 要么你就呆在边关不要回来, 要么你就呆在京城不要出去, 这些人是不可以随便走动的。
因为你一动, 皇帝就会睡不着觉。
而柳池现在并无比抗拒他和霍宗青将会被一辈子关在京城无法外出这件事。
这个地方让他感觉恶心。
所以他说:“宗青……如果我说,我想有一天——不是现在,但迟早有一天,我想离开这里……你觉得怎么样?”
柳池紧张地抓住了霍宗青的手。
他知道自己的想法太过于天真,现在到手的权势,都是他们拿命搏出来的,尤其是霍宗青那一身的伤,柳池都感觉自己说这话对不起他。
“去哪?”霍宗青捏着他的手问道。
“不知道,随便去哪里都可以,晋国很大的,我长这么大还没有出过京城呢。”柳池勉强笑了笑。
“我们一起?”霍宗青又问。
“嗯。”柳池垂下眼睛。
“那好啊。”霍宗青笑起来,“那我们可以到处去看看,还可以去一趟我的家乡——我十四岁的时候它遭了洪灾,但是现在应该已经恢复如初了。”
柳池就抬起头来看着他,脑子有些乱:“可是、可是……”
留在京城的滔天权势、所有人都羡慕的财富、地位、荣耀,这怎么可能说放弃就放弃。
但看着霍宗青带着笑意的眼睛,柳池说不出话来。
半晌,柳池出了口气,靠在了霍宗青怀里,用带着几分轻松的语调说道:“算啦,反正我只是说说。”
“我可是认真回答的。”霍宗青揽住他,提醒道。
“嗯,我知道。”
柳池回去之后,仔细地把霍宗青给自己的那把马刀用棉布擦了一遍,然后问道:“你当初教我怎么砍头的来着?”
霍宗青便带着他握住刀柄,凛然杀意随着泛着月光的刀锋一齐倾泻而出。
盛云归搬到东宫的那天,叫了国师宋乐山来给东宫祈福。
然后在宋乐山走到东宫门前之前,所有人听见了在皇宫中绝对不可能响起的、在朱墙间回响以至于如雷鸣般轰隆的马蹄声。
十九岁的柳御之一身白袍在皇宫中策马狂奔,身后是追逐着他的侍卫们,他大笑着抽出马刀,喊道:“云归!”
盛云归站在东宫门口,看着无比利落的刀光一闪,宋乐山的头颅便冲天飞起,而尸身喷溅出大量的鲜血,晃了一晃,才缓缓倒在地上。
东宫的门前瞬间就被染红了大片。
半边白衣都被血染红的柳池勒住马,回身看着他,眼睛无比明亮,他脸上带着笑意问道:“如何?”
盛云归仰头看着他,看着他脸上的笑意、眼中的光、以及身上交织的白与红,大笑着拍手:“善!”
新上任的监察御史柳御之因为青天白日的在皇宫里纵马狂奔、还在东宫门前刀斩国师被捕了。
实际上要不是因为侍卫们知道他是谁,早就调集弓弩把他射杀了。
不过还没等他从东宫门口被押走,放人的命令就已经传过来了。
闹得那么大的动静,皇帝几乎是在同时就得到了消息,他只是有点惊讶地笑了笑,对来报的人说:“柳爱卿到底是年轻气盛,宋乐山是朕允许他杀的,不必再罚他了。”
“不过皇宫内纵马到底是该罚的,就罚他两个月月俸吧。”
这就等于是没罚了。
消息一传出,所有人都在惊叹于皇帝对于那位新上任的柳御之的厚爱。
柳池在捡起宋乐山的头颅的时候,发现其上的表情居然是略带着笑意的。
是那种有点讥讽又有点遗憾的笑。
柳池提着这颗脑袋,瞅着上面的表情,若有所思地朝东宫里走,被盛云归拦住了。
“怎么了?”柳池有点疑惑地问道。
“你能不能不要提着这玩意到处乱晃,会吓到人的,我那里面好歹还有女眷呢。”盛云归指了指他手上提着的还在滴着不明液体的脑袋。
柳池就点点头,把它丢到了地上。
“我叫人给你收好送到承亲王府?”盛云归问道。
“不用了。”柳池摇摇头。
“我以为你会把它装裱起来留作纪念呢。”盛云归笑了笑。
“没必要,”柳池整个人都充满了轻松意味,“我只是想他死而已。”
他跟太子殿下并肩走进东宫,先去洗了洗手和脸,然后和盛云归去了书房。
柳池坐在椅子上,用手摸了摸自己身上因为血迹开始发干之后而变得有些硬的衣服,低声道:“你这里安全吗?我有件刚想到的事情想跟你说。”
“你说吧。”盛云归点点头,在他面前坐下。
柳池低垂着眼睛,抛出了一句可能会被拉去砍头的话:“我感觉皇帝应该没几年好活了。”
盛云归的呼吸顿时一窒。
半晌,他才声音有些干涩的问道:“你怎么确定的?”
“这种事情我怎么敢确定,但我刚才,就是突然有了这种感觉,”柳池抬眼看着他,“因为他允许我杀了宋乐山。”
很明显那位皇帝陛下不是好心到会折自己寿给柳池卖好的,宋乐山必然已经为皇帝炼出了那种能够延寿的丹药,只有他毫无价值了,才会被随手抛弃——至于盛云归老了以后该如何,皇帝根本不在乎。
柳池只是觉得,如果皇帝身体没有出问题的话,那么他为什么要急着现在就让宋乐山炼丹呢。
而且宋乐山死前的那个笑,也让他产生了无比强烈的这种感觉。
他知道宋乐山是什么人,这个笑让他觉得,宋乐山一定已经预见到了自己的死。
所以,柳池甚至认为,宋乐山给皇帝炼的丹是有问题的。
这个想法一般人都不可能会有,所幸柳池并不是一般人,而柳池也知道宋乐山更不是什么忠君的人,相反宋乐山这辈子最爱看身份高贵的人跌落神坛。
这个猜想甚至让柳池微微的有些颤抖。
盛云归也一直在沉默。
书房里都是一片沉默的死寂,但是有很多近乎磅礴的情绪在这种沉默的表面下翻涌。
过了很久,盛云归才哑声说道:“我知道了,我会做一些准备。”
柳池点点头。
又沉默了一会儿,柳池道:“我想,我以后也会离开,和霍宗青一起。”
盛云归抬头看着他,似乎有些不能理解,他问道:“什么?”
“但不会很快……起码要等到你成为皇帝,等到你的统治稳定下来。”柳池坐在椅子上,捏着自己衣服上干涸的血块,“但我一定会离开。”
“云归,你不是说过你希望我过得幸福吗?在京都我永远不会幸福,我想离开这里。”
盛云归感到了一种陌生的眩晕。
他这辈子都没有想过,柳池会有一天跟他说“离开”。
但现在柳池就坐在他面前。
“离开……去哪?”盛云归捂着自己的额头,梦呓一般问道。
“随便去哪都好,应该会去霍宗青的家乡看看。”柳池答道。
盛云归就彻底沉默下来。
他已经明白,柳池下定了决心,而柳池的决心是不可更改的。
而倘若柳池离开,盛云归要如何才能见他一面呢。
皇帝是不能轻易离开京城的,他不能离开他的皇宫,人间至高的权力会将他囚禁在皇位上。
盛云归感到了痛苦,一种自己的至亲、自己唯一的人性寄托终将离自己而去的痛苦。
他甚至都不能开口挽留。
因为柳池离开是为了追求幸福,世界上最希望柳池获得幸福的人就是他。
“没事的,再怎么说那也是好几年之后的事情,没必要现在就为了那么多年以后的事情难过。”柳池安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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