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如一背起收好的包裹,出言打断道:“危急关头口出恶言逼人先走的把戏,可太老土了。也就骗骗衙内那种爱看话本的小孩子还行。”
“况且……你也不是个会演戏的人。”
被人识破,严况难掩眼底慌张,却仍不肯轻易放弃道:“可你的的确确是个灾星。”
“好好好……你说的没错,我就是灾星。”
话未说完,严况再度被程如一打断,手臂腰间又觉一紧,这回……竟还真被程如一给半扶半抱的拖了起来!
严况努力睁眼聚焦,看着那比自己矮了半个头的书生,正扛着自己的胳膊,死死箍住自己的腰,一步一步拖着他向前方一抹光亮处走去,口中还不忘继续道:“严况,你说的对,我就是灾星……我也没否认过。”
“我十岁那年,我娘就死了。”
“她生下小妹后身子亏空,常年卧床,有我照顾她,她本不碍着谁的事的……可我爹啊,要攀高枝求富贵,看中了那祖上官至四品的寡妇黄氏。但他嫌休妻名声不好,便拖着她的病不肯医治。她死前只想喝口水,那碗水里却还被我祖母掺了沙子。”
“而那碗水……是祖母叫我亲手端给她的。”
严况艰难的随人迈着步子,闻言更不知所措,却闻程如一语气平淡道:“还我同父同母的小妹,我还记得,她叫程若意。娘说过,我们两个的名字连在一起,就是……”
程如一喘息着,忽然间话锋一顿,过了片刻方才开口一字一句道——
“若君知我意,愿两心如一。”
严况听见一声低不可闻的冷笑,似乎还带着些许啜泣和颤抖,而那书生再度开口,语调也依旧平静得如同说书先生般抑扬顿挫。
他道:“可我娘没能如意,我们兄妹也没能好过。娘死后,我爹本想把我们兄妹也处理掉,可看在我是男丁的份上,最终与祖母商定……只卖掉小妹。”
“但他可是世上最为清高的读书人,怎能容忍自己背上卖女儿的名声?”
“我那小妹啊……最爱吃凉粉。但当时我们家境不好,十天半月她都未必能吃得上一次。可那天却来了个凉粉摊子,说是不要钱请人试吃,爹就叫我带小妹去吃。可吃了一碗过后,他说么得卖了,喊我两个回他家里头去吃……”
程如一脚下一顿险些摔倒,又立即挺起了腰板。他下意识摸了摸严况的手背,不自觉嘴角露出丝欣慰笑意。
此刻他肩上虽然扛着比自己还重的严况,心上却觉轻快无比。
他又缓缓道:“我亲眼看着小妹被人拐走。我救不了他,亦或是像爹和祖母对外说的那样……是我弄丢了她。”
“所以这一次……我不能再把你弄丢了。”
话音落定的瞬间,四下旷野寂静,唯有两人急促的呼吸声,此起彼伏,交错一处渐渐难以分清。
严况闻言抿唇不语,却有千般思绪翻涌,一如心上枯藤抽枝,叫他甚至不敢使力呼吸。
而程如一那双腿也几乎快用不上力了,却还是咬紧牙关不肯松手。他已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救严况,还是在救自己。
救那个前半生都在悔恨痛斥自己的少年。
救那个未达目的不择手段,狠毒却又无能的自己。
感觉到严况也在努力使劲儿随着他一起挪动,程如一渐渐得了些力气,又继续道——
“我爹带着我和祖母入赘黄家不就,祖母就被我继母黄氏气死了。”
“再后来,我弑父杀母,我那同父异母的妹妹也被我逼疯了,她……”
严况终于是听不下去了。他哑声开口打断:“那些都不是你的错。”
“我知道。”
听见严况终于肯和自己说话,程如一不由扯动嘴角笑了笑,又道:“可你说对,我的确是灾星。”
“程如一。”
严况只想逼他离开,却不料对方如此执着,甚至开始剖开自己的伤口,将那一颗鲜血淋漓的心捧出来嘲讽。
他费力抬手攥住程如一手掌,强行从喉头挤出声音来道:“对不住。我为我先前说过的话道歉,但……”
“但什么但?”
程如一闻言却语调一顿,瞬间仰起头来,神色定定望向严况道:“不是已经知错了吗?怎么还想赶我走?”
“你再陪着我这样耗下去,我们两个都活不成。”
严况强撑精神,一开口讲话不知何处的伤口又绷开了,血顺着袖管渗出,只觉掌心一片黏腻。他捏了捏袖口,轻声道:“你要知道,想让我死的人太多,逃了这一次,还有下一次……”
程如一立即道:“我才不管谁想让你死!总之……我想你活着。”
严况一愣,却仍是为难道:“就算你把我带去那处……又岂知定是救命之人。”
“要得救我与你一起得救。若是遇上不该见的人……”
“我就同你一起死。”
程如一话音落定,还不忘狠狠的跺几下脚以示诚心。严况听在耳中,终于不再做声,只分离配合着程如一的动作,两人艰难应着远处那抹微弱光亮前行。
夜风寒凉,薄衫热血,前方光影稀微,不知是敌是友。程如一生怕严况何时便没了气息,便不时开口与他讲些什么。
两人就不知这样走了多久,而眼看目标将近,程如一却再听不见那人回应,连着唤了几声,对方依旧不应,程如一不由急得红了眼眶,咬唇强忍着泪意呢喃——
“……别死。”
“别死啊……”
忽然之间,他感觉到肩上那条又长又重的手臂,竟是……缓缓搂紧了自己。
“就算所有人……都希望我死。”
“但你叫我别死,我就……不死。”
程如一闻言险些直接哭出声来,却觉得丢人还是忍住了。
此刻天边已有熹微晨光,程如一稍稍抬眼,瞧见天边燃起一束光晕来。
他压着哽咽,轻声对严况道:“天快亮了,你看那边。”
严况顺声抬首,只见那幽青天幕间,似有暖色正层沓逆风散开,云片如天女散花般铺点苍穹,又如透光龙鳞金华点点。
他微微侧首,入目正是程如一的侧脸。失血带来的眩晕让严况看不真切,却仍是情不自禁从心底里蹦出了那几字来。
“真好看。”
语毕,他阖上了眼。
最后一丝理智溃散之前,他心说自己恐怕是要食言了。
意识朦胧之中,严况不知自己是在做梦,还是魂魄离体,飘到不知哪层的天外天去了。
周遭气温骤降,他又浑身是血,只觉伤口的血迹都快被这温度生生凝住了。
身前人影众多,严况努力睁大双眼,却始终看不清他们的面貌。而回首身后,一股如刀冷冽的狂风扑面而来,几乎能剐掉脸上的皮肉。
他的身后是断崖。
断崖风雪太大,严况浑身被冻的发麻,没了知觉。而他掌中握着一柄熟悉的断剑,身前似乎有个矮小的少年,正在回头望着自己。
是谁……
你是谁?
严况开口问了一句,声音方才出口便被狂风吹散,应是没能传到那少年耳中。
似乎有人上前来抱住那少年,将他拖拽着带离断崖,带去安全些的地方。可他却冲严况的方向不断的挣扎哭喊。
“师兄……师兄!”
严况瞳眸一震,仿佛听见了什么熟悉的声音。
而此刻,那少年终于挣脱了束缚,又开始跪在地上向那群仿佛是旁观者的人叩头。
“求你……求你,救救我师兄,救救我师兄……”
“求你!救救他!”
“求求你们了,救救我师兄吧……”
严况默然看着眼前一切,又望向不可见底的断崖,有宛如岩浆喷涌的风雪正迎着风从崖底吹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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