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中庭被毁损得不成样子。奴婢们前来清扫、泼水、擦洗,连地砖一条缝里的血迹都不会放过。工匠们则带来新的琉璃瓦与白玉砖,连夜赶工修缮。他们沉默地迅速抹平一切有关的痕迹,还原巨物建筑的显赫与森严。
陈茗脸庞有了沧桑,燎烟又抽高了身条,已是彻底一名青年郎君的模样。
乱他心弦者。动他心弦者。不论过去多久,陈茗总是能为他失态,因他而贪婪地享受七情六欲,他甚至愿意妥协。他至始至终的目的都是能留下燎烟,为此用尽手段,黔驴技穷。
陈茗知道自己都做过些什么。没错,他有错,他有私欲,他有贪婪与侥幸之心,他只除了这一个人对得起所有人。
他不后悔。
云销雨霁,月中天里有一片彩云天,漫漫海潮般涌动。
毕知梵苍白的头颅经过清洗与硝制,栩栩如生,一直被盛放在金盘中。它还有用途。就比如假使今日陈茗的首级被姓毕的割掉,他也是这般下场。谁能料到毕知梵那獠如此不顾死活,谁又能理解当他听见烟奴说“好,我跟你走”时,他的震怒与万般不可置信?
毕知梵必须死。
晋王面无表情地挥挥手,让底下的人上完茶水就滚。深秋,居所坏了,贱人也死在那处,他嫌晦气,便也没那么想住,拖着燎烟与他一起住在水榭之中。秋蚊子多,便在四角熏了驱虫的药草。
只是烟奴可能没那么在乎会不会被蚊子吸血。他在乎!姓毕的死了也就死了,烟奴伤心任他伤心,过些时间便好。情绪只是一时的浪,理智才是永久的海。
可明明没有风,榭下水中月却仿佛碎了几千波,偶尔浮跃出些虹彩。
是的,燎烟在冷静过后极为沉默,打死不说一个字。仿佛收敛了他所有的情感。陈茗在他跟前走来走去,焦躁,愤怒,憋屈,无可奈何。恨不能问一句,他究竟做错了什么?明明是姓毕的贱人的错!死了活该!来一次杀一次,来一万次杀一万次!他也受伤了好不好,他也流血了好不好?
更过分的是,说“爱他”的燎烟居然又跑过去抱着那颗死人头,在那儿哭丧,在那儿发魔怔。有完没完?他都还没问罪烟奴养奸夫!通奸三年呐好你个毕知梵!你他妈死的真是好漂亮啊,你敢活着老子砍你头都不解恨,定教你五马分尸,千刀万剐,剁碎了喂狗!还有烟奴,管你是真心假意,说出来的话全部都要践行!
陈茗焦躁地走来走去,倘若他身后有一条尾巴,尾巴必然是在“啪啪啪”甩地。
来的医师药师们给他与烟奴上药、熬药,来的梳洗奴婢给他们擦拭、更衣,还有来报政务的下官武将们,络绎不绝。叽里呱啦在扯皮,扯怎么办。这不行那不行。博野大营走水的事怎么说,陇右兼安南节度使之死怎么交代。闹哄哄的。
禁军左右统领也被传唤来晋王府商议要事,他们乍一看见陇右节度使毕知梵的人头,简直惊得险些尿了出来。无他,太突然。这这这。要完!
陈茗头疼了会儿,突然暴喝一声“够了”!庭中顿时安静。
陈茗对着禁军的人说:“带上你们的人,随本王去杀天子!把事搅作一堆,怎么乱怎么来吧!”
黎明之前。
陈茗披甲执戟,临走前说:“烟奴,郎主也要去送死了,你不看我最后一眼?”
帷幕最深的地方,燎烟被陈茗的说辞闹的扑哧一乐,上挑的眉头里有些疯的乐,最后哈哈大笑起来。
“晋王死不了。”他最后却是听不出什么情绪地说道。隐约间,陈茗看见他的烟奴眉间生着柔,又有盈盈笑波的眸子,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提的匣子,不可捉摸。让他欲言又止。
陈茗在晨钟响起之前冲入了禁苑。两列队禁军大开方便之门,任他们前行在漫长而肃穆的行兵甬道。自然碰到了最后还是决定忠于天子的禁卫们,他们厮杀起来。两波士兵们像此起彼伏的海浪,新的海浪压倒了旧的海浪。
大明宫天子起居殿。天子这时本该洗漱更衣,但他懒得再早朝,他敞着怀在寝殿里正与数名妃子小宦官嬉戏,不亦乐乎。
风与铁的味道吹了进来。
天子原本淫虚的脸顿变作阴森。他抽出天子配剑,疯了一般手起刀落,追着喊着把妃子们全杀了一遍,血溅内殿,直到无一人存活。他颓丧地瘫倒在胭脂尸堆里,还有他工笔的春宫图里。
寝殿已被彻底围死,中门大开。
陈茗踏着血独自走了进来,他血红的披红猎猎作响,古刀被他杵在地上,俯视天子。
天子惨笑数声,举头问:“晋王,姐夫!朕的皇姐如何,很刺激吧?反正她已经生了你的儿子,就算你坐上皇位,这万里疆域的主宰者们世世代代……还不是都流有我们的血脉!哈哈哈哈哈哈!”
陈茗淡淡地说:“周王失其鼎,天下共逐之。哪方的姓氏,哪方的血脉重要吗?得鼎者的人说了算!我来只为一件事,那便是掌乾坤,换新日!”
昨夜星辰时。
陈茗问燎烟:“你爱毕知梵吗?”
燎烟疯疯癫癫地回:“不不不。烟奴爱的人只有郎主。”
陈茗说:“郎君……其实想让你开心。”
燎烟说:“在郎主身边,烟奴很开心呀。”
陈茗说:“再给你与我宽一些时间。”
燎烟说:“那你为什么不在很久之后,再来找我?”
陈茗说:“来不及。”
燎烟说:“既然如此,让我再开心吧。”
陈茗说:“既然如此,那希望你能永远这么开心……日子还长远的很。”
这个世界在崩溃。陈茗隐约地能觉察,天道在崩溃。天若有情天亦老,天无情运转才能长久。
他是这么想的,一直都是这么想的,未来很久依然会这么想。
嘎掉天子后,陈茗带着天子的尸体,跟毕知梵的人头,对着禁中庭外人头攒动的官员、武将们恸哭流涕。
数日后,陇右兼安南大节度使毕知梵弑君的事传至天下,天子在庭中为他所杀,意图称帝。但幸而天子早立下密诏,要禅位晋王。
至于安南道的半分裂问题,在毕知梵试图屠戮天子、取而代之的那一刻,他们已输掉了全部的名义。
毕知梵的人头被硝制后传至安南道,传首至掌安南的其它各大都统,令他们生出忧惧。
因犯下谋逆大罪,十恶不赦,前安南道兼陇右使的党羽部曲不降者,一律斩杀。
陈茗在河东的军队整装待发,挥师过去清剿,铁骑踏安南,哀鸿遍野。他将这片肥沃的土地重新牢牢掌控在帝国手中。
燎烟不愿意再躲避,很多事情他必须面对。他依然日日夜夜与陈茗居住在一起,同枕而眠,同床异梦。他们依旧会手足相交,会抵死行乐。乐到极至,燎烟总会像陷进幻境般,迷离地发笑。但你得知道,有很多种情况,哭泣的脸庞倘若不见泪水,他们是一张张笑着的要疯的脸。
雉奴鸦奴想过来,但却被告知,他们只有在晨昏暮后见一面他们的荧郎,从一日到三日,从三日……燎烟左右开弓当众扇了晋王两耳光。于是恢复到了一日。
陈茗的亲儿子会走路,会喊“父王”了。他很漂亮,很英武,很霸道。陈茗指着燎烟对他儿子说:“喊亚父。”
燎烟当场拜陈茗的儿子,喊:“小主君千万别!”
陈茗当场给了他儿子一脚,逼他跪倒。漂亮英武的小郎嗷嗷大哭,冲过去咬雉奴。雉奴敢怒不敢动。
陈茗有一天问:“烟奴,你想要什么?无论什么郎主都可以给你。”
燎烟疯疯癫癫地说:“我想要天上的星星。你去摘一把星星给我!”
陈茗把观星术师世家收藏的千年陨铁搜刮出来,打造成一对手环。黑色的在光下泛银的陨铁环,沉甸甸分别套在他与陈茗的手腕上,严丝合缝,除非剁手。它们折射星空的神秘,确实是星星,星星的碎片。
陈茗再问:“还要什么?”
燎烟说:“我想要你在我眼前消失,彻底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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