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珰(16)
金棠皱起眉头:“上次是不是说,素纻丝都要改织金胸?”
“又改了,”织丝宦官棘手,“上个月的圣旨,让改织红云虎豹。”
上头的花样变着法翻新,南京的织工和织机就那么多,一天只有十二个时辰,哪承应得过来!金棠正犯愁,贴身宦官再一次进来,这回没在堂前跪,直接伏到金棠耳边:“兵部屈主事下衙了。”
金棠听见,忙朝众人摆手:“都下去,明天午时给你们过单子,”随即,他对贴身宦官吩咐,“快,去轿子接来。”
织造局的软轿这就上路了,在通济门大街和屈凤的轿子走个顶头,跟轿的宦官很恭敬,双手奉上金棠的名刺:“大人,金公公请您叙茶还礼。”
屈凤轿都不下,冷淡地回话:“不必了,该我谢他。”
“我们公公说了,有件贴身的物件,要当面归还。”
什么贴身物件,不过是块帕子!屈凤有些恼,那宦官又说:“公公都替大人想到了,我们带轿子来的,天黑了把大人送回去。”
屈凤微支起轿窗往外看,确实有顶轿子,他想了想,便叫长随往路边的僻静处停,金棠的人也是会做,赶紧驱轿跟上,屈凤一下轿他们就麻利接过来,等人坐稳了,放下轿帘起轿就走。
上了轿,屈凤又有些后悔,敲着轿板问:“你们金公公……”话到嘴边,又不知道该怎么说,反复斟酌,他问,“常这样和官员交接?”
“这……”人家确实不好答,屈凤以为他不会答了,没想到那宦官却说,“倒不是,我们公公好文墨,但不轻易结交文人,”他停了停,勾得屈凤急着听,似乎犹豫再三,他说,“公公训示过,身上带着功名的人是不屑和我们结交的,愿意跟我们结交的,必定是图我们什么,那不是脏事,就是丑事了。”
说的在理,屈凤心中不禁附和,这时外头又补上一句:“除非……”
“除非什么?”
“公公说,除非是知心人。”
知心人?屈凤说不好这个词的分量,有些淡淡的快意,又有引火烧身般的惊惧,这样患得患失之际,织造局到了,他们进的边门,朝北走了半刻钟,到金棠的公署。
甫下轿,屈凤有点磨不开面子,心里只想着取了帕子快些走,可看到金棠巾都没戴,只穿便服在门口含笑迎他的时候,便觉得释然了。
茶是白毫银针,金棠很简便,不叙礼,也不寒暄,上来就把小布巾拿出来,像个不拘一格的寒士:“洗过了,熏了我的安息香,”屋里没人伺候,他亲自提银壶给屈凤暖杯,“和你那味道不大一样。”
“哦。”屈凤只应了一声,执起杯子把茶喝了。
“你怎么……”金棠不知当问不当问,可能气氛着实是好,小窗对坐,兔毫两盏,烧滚的春水轻轻那么一点,他问出来,“你怎么会去兵部,兵部和礼部一向不合。”
屈凤笑一笑,没回答。
金棠有点热脸贴了冷屁股的难堪,纤薄的嘴唇抿紧了,戚戚然有些可怜。
“上次,”屈凤终于开口,实在简短地说了一句,“多谢。”
这回换他给金棠续水:“帕子拿不拿的,不紧要,我来是想问一句,织造局为什么砍矮梨树?”
这话许多人问过,金棠一律是同一个回答,对屈凤呢?短暂的思索后,他还是说:“我们督公晚上睡不好,请人算过,说是那片树林犯忌讳。”
屈凤挑眉看着他,一杯茶在手里缓缓地转,那目光灼灼的样子很潇洒。
金棠不大敢看他,不知是紧张还是怎的,他舔了舔嘴唇,含糊地笑:“树砍了,督公确实睡得长了。”
安静,更深漏尽的那种安静,只有炉上银壶发出咕咕嘟嘟的声响,好半天,屈凤才说:“哦。”
又是一个“哦”字,他撂杯起身,金棠看他要走,忙说:“再呆一会儿,”说完,他为自己的挽留做注脚,“天还没黑,别让人看见你从我这儿走。”
屈凤想了想,也是,但起都起来了,不好再坐下,便踱开去,踱到金棠案前,一眼看见案头的小花砚,很难想像金棠这样手握实权的宦官会用如此粗陋的东西,他不禁凑近了仔细端详。
金棠随着他起来,看见他瞧那砚,不好意思了:“小时候在奶子府旁边的齐月斋买的,一用就是这些年。”
他是个念旧的人,屈凤想,可引起他兴趣的却是那三个字:“奶子府?”
“就是给宫里娘娘们……”在北京,这是个叫惯了的俗名,如今屈凤问起,金棠才觉得实在下流,脸腾地红了,“就是……”他解释,越说声音越小,“给宫里生产的娘娘们选奶口的地方……”
“对了,”似乎是想不着痕迹打消他的尴尬,屈凤从衣袖里掏出一个小方盒递给他:“刚买的还没开封,身上也没带别的,权当是我的谢礼吧。”
上好的回回货,金棠一眼就看出来了,是男人揉面的淡胭脂:“岂敢……”
他推辞,可屈凤看得出来,他很想要,不是要这一盒胭脂,是要一份来自文人的礼物:“拿着。”他把胭脂塞进他手里,像之前他塞给他帕子一样,有些霸道的意味。
金棠受宠若惊,想说些什么话感谢,这时外头传来一阵嘈杂,这里都听到了,说明声势很大:“怎么回事!”他厉声问,值宿的小火者隔着门回禀:“爷爷,是兵部在抓苦力,下午张的榜,说是被砍了矮梨树的人家都给织造局交了钱,是阉党,要统统拉到城北去修三个月大堤。”
“什么?”金棠怒不可遏,披上曵撒就要出去,屈凤拉了他一把,“别去,外头乱!”
“你们这是要干什么!”金棠瞪着他,屈凤踌躇了一阵才说,“咏社你知道吧,昨天晚上集会,放出话了,从今天起不加入咏社的就是阉党,往后再没有骑墙派的立足之地。”
“那和老百姓有什么关系!”
是呀,屈凤何尝不明白:“杀鸡儆猴吧,总要有一批祭旗的。”
第16章
谢一鹭抱着廖吉祥,小心翼翼的,像抱一尊金佛像,廖吉祥也揽着他,一动不动的很服帖,他们已经很默契了,谢一鹭利落地从大白石上跳下,把廖吉祥放在在溪对岸干燥的沙土地上,两个人整了整衣袍,往竹林中那座野寺走。
“也就是说,”谢一鹭接着方才没说完的话,“梅阿查比你早投到老祖宗名下?”
廖吉祥和他肩并着肩,点了点头:“老祖宗得势这么多年,名下一共就我们九个,很难得了。”
从他的话里,谢一鹭能感觉出来,他对老祖宗有情义,是那种对父辈的敬爱:“你名下的人不是比他少?”
廖吉祥忽然看了他一眼,很哀伤的样子,没说话。
谢一鹭被那眼神伤了,廖吉祥经常会这样突然沉默,像是心里装着许多事,有那么一瞬间,谢一鹭很想拥住他,或者只是环着,轻轻安慰,让他把那些心事放下:“说起来,”他转而聊些轻松的,“你挑人有什么讲究?”
“伶俐,”廖吉祥想了想,淡然加上一句,“漂亮。”
谢一鹭盯着他:“漂亮?”
“选阉人就像选猫儿选狗儿,”廖吉祥回看着他,用一种冷漠甚至惨然的神态,“要是你,不挑漂亮的选吗?”
他用了“阉人”这个词,明明是自贬,谢一鹭却觉得被刺痛了,空张了张口,廖吉祥忽然笑,很刻意很牵强的:“或者像亦失哈那样,内操(6)出身的。”
确实,谢一鹭见过的宦官没有样貌丑的,从郑铣到金棠,从阿留到张彩,哪怕像戚畹那样上了年纪,也看得出曾经风华正茂,过去他从没想过,太监就是权势者堂上的摆设,哪能不赏心悦目呢。
“亦失哈,”谢一鹭努力克制了,才说,“确实有身手。”
“他是虏中走回的男子。”
“虏中走回”,这是个官词,是说那些被蒙古鞑子虏走,自己从漠北逃回来的人,谢一鹭惊讶,正要细问,打前头跑来一个农夫,身后跟着一伙乡邻,牵着一头一两岁大的灰背水牛,谢一鹭往他们来的方向看,竹林转角处有一家村店。
他们喊着号子,合力把水牛放倒在溪边,其中一人拿着一只大木槌,这是要骟牛。
廖吉祥立刻朝谢一鹭转过身,像是要投进他的怀里,有种惊弓之鸟的情态,谢一鹭擅自向他张开双臂了,一副赤诚的、要给他慰藉的样子。
廖吉祥却在他面前停住,只是背对着那头牛,颤抖着低下头。
牛仿佛知道自己眼下的境遇,用一种凄厉的声音悲鸣,谢一鹭把宽大的衣袖遮在廖吉祥头顶,“咚”地一响,是锤子砸中了牛头,村人们七嘴八舌地叫嚷,商量着下刀的地方。
“他们至少会砸晕它……”廖吉祥压抑着什么,悄声说。
谢一鹭听见了,一时间没有懂,有些东西是要顿悟的,像长长的香灰从香头跌落,又像初春的冰凌赫然折断,他猛然懂了,廖吉祥是清醒的,他遭遇那些的时候是清醒的,看得见、听得着、活生生!
人对人竟可以如此残忍……谢一鹭第一次感到了切肤之痛,受不了这一切的那个仿佛变成了自己,他绷着面孔,上牙下牙“叮叮”磕打在一起,听见廖吉祥哽咽:“畜生才被这样对待……”
他仍然不敢揽他,但手动了,掐住他的胳臂,那么粗鲁,那么用力,可能是疼了,廖吉祥抬头看着他,泣血似地说:“看见了吧,你们是人,我是畜生。”
那只胳臂很瘦,那把声音很沙,谢一鹭一把抓住他的手——这回是手指绞着手指,皮肉贴着皮肉的——疾疾朝前头的村店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