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珰(30)
鸟群从林梢边飞起,扑啦啦,带下三两片落叶,谢一鹭捂住脸。
“回去我杀了你!”廖吉祥放下狠话,但看那红彤彤的眼睛、鼻子、嘴,分明是被这卑劣的调戏吓坏了,他急着去合左边的衣领,要是仔细看,会发现他连手指都是颤抖的。
谢一鹭没有退缩,反而变本加厉了,趁着这个空挡,大手飞快地钻进他的右边衣襟,霸道把那粒小乳头夹到了无名指和小指之间。
廖吉祥叫了一嗓子,放开衣领,两手像抓着什么不得了的洪水猛兽,隔着衣服握住谢一鹭的腕子,嘴里说的不是叱责的话,倒更像是调情时的软语:“被……被人看见……”
“没有人!”谢一鹭掐住他的腋窝,像昨天从郑铣那儿学来的一样,放肆地,在那片青涩的胸脯上缓缓揉搓。
廖吉祥一直轻轻地叫,再叫,抓着谢一鹭的手也没放开,这么无言地忍耐了一会儿,他到底一败涂地地求饶:“春锄别……别揉了!”
“你的奶头硬了……”谢一鹭火上浇油。
廖吉祥听不得“奶头”这个词,一听,浑身就像被开水烫过,受不住地战栗发抖,可怜兮兮地,冒出滑腻腻的汗珠来。
第29章
落轿,帘子有人给撩开,谢一鹭稳稳踏下来,屈身、出轿、抬头,郑铣在前边,下了轿头都不回,往后晃了晃手,是让他跟上。
谢一鹭连忙上去,挨着他走,在大小宦官的簇拥中,摇摇摆摆进了园子。
园子不大,有质朴简淡的韵味,这么一大队人周周折折,上了堂拐进小厅,厅上一重帘接着一重帘,一道屏压着一道屏,目光所及之处全是宦官,谢一鹭惊奇,也局促,他像是个掉进了橘子堆的棒槌,成了与众不同的那个。
“郑小姐到了!”描金大屏那头有人喊,尖嗓子,底气很足,像是管惯了事的。
“郑小姐也是你叫的!”郑铣在这头回,脸上挂着笑,像是嫌前头引路的宦官走得慢,粗鲁地把他们拨开,大步流星往里闯。谢一鹭快步跟着,屋里是极重的熏香味,沉香、脂粉香、龙涎香,七七八八混在一起,冲得人脑门疼。
绕过屏风是一张理石面方桌,桌上摊着马吊牌,一东一南坐着两个大太监,头上戴云纹抹额,身上是彩缎大袍,看见郑铣,抱着拳站起来,打着趣叫一声“九叔”。
这是论辈分了,谢一鹭在后头站着,能感觉到这两人不着痕迹但别有深意的目光,轻轻点过来一下,马上又收回去。
“谢一鹭,我的‘红人’!”郑铣侧一步把他让出来,半开玩笑地推着他的肩膀,“甲榜探花,有学问的人!”
两个太监马上顺着他的话头赞赏起来,都是模棱两可的场面话,谢一鹭知道他们是冲着郑铣的面子,所以非但不高兴,反而很难堪,郑铣不管他们,自己到主座上坐下,把色子一丢,嚷了一声:“六点!”
两个太监抖着袖子要说什么,这时北边小屏风背后走出一对低声谈话的人来,谢一鹭先听到脚步声,一踩,然后一拖,他再熟悉不过了,是廖吉祥。
“八叔说完话儿了,”坐南头的太监问,“那咱开牌?”
廖吉祥今天穿一身红袍,少见的漂亮,也戴抹额,脸上淡淡揉了一层胭脂,谢一鹭不敢细认,是不是他给的那盒。
郑铣似乎没想到廖吉祥会来,愣了一下,马上像被套索拴住了脖子的野狗,一点气焰也没有了。
和廖吉祥说话的是个胖太监,生麻子,两个人挨在一起,袖口缠着袖口,看那样子,手在里头是紧紧攥着的,谢一鹭盯着两片袖子上挤出的褶皱,眉头拧起来,活像个被挖了墙脚的情夫。
廖吉祥发现他的目光了,不动声色地抽回手,和胖太监站远了些,胖太监赶忙说:“哎叔你别急呀,我再饶你一成!”
显然,他们是在谈价钱,谢一鹭这时也认出来了,胖太监好像姓赵,是应天府管城门子的,品级不高,但肥得流油。
不知道什么时候,郑铣悄悄把主座让出来了,不咸不淡地在牌桌边上绕,廖吉祥昂着骄傲的头,清高得像一朵云,施施然飘到主座上,重新丢了色子。
“也是六点!”众人叫好,“八叔支了六点,我们还支什么,八叔请牌吧!”
这是太监的圈子,太监的应酬,谢一鹭看着圈子中心的廖吉祥,清癯瘦小,忧心他担不担得起这份浮华,这时郑铣在背后吩咐:“春锄啊,你替我玩几把,我和赵三有话说。”
谢一鹭明白,他是不愿意坐廖吉祥的下手,这是正中下怀,他想,眼睛往牌桌边那只纤长的白手上瞟。
廖吉祥一眼都没多看他,可谢一鹭坐下时,分明觉得他在旁边绷紧了,像初发的枯枝,或是乍起的微澜,有了鲜活的生气儿。
牌是骨牌,琉璃背儿,捏在手里又温又凉,谢一鹭洗牌时故意往廖吉祥那边摸,他不该这样的,可管不住自己,指尖每次短暂的相碰,他都觉得心要从嗓子眼儿里跳出来了。
不着痕迹的举动,廖吉祥也没有躲闪的意思,谢一鹭的胆子便大起来,一边在桌下拿脚勾他,一边干脆胆大包天地转过头,直愣愣看着他。
桌上的人瞧出来了,这两个人不对劲儿,可没人往“那种”事情上想,毕竟全南京城都认为他俩是仇人。
谢一鹭有恃无恐地把大袖子摊在桌沿上,借着遮掩想握一把廖吉祥的手,刚要蠢动,梅阿查风风火火绕过屏风进来,一眼看见谢一鹭,吼了一嗓子:“什么东西,给我滚下去!”
所有人齐刷刷看向他,这屋里,论辈分梅阿查最高,他一反常态地发脾气:“还有没有规矩了,什么人都敢上桌!”
静了一阵,郑铣出来打圆场:“七哥,”他懒洋洋地笑,揽着梅阿查的膀子,“我让他替我玩两把,你看你,还动气了。”
梅阿查轻易不急,急起来谁的面子也不给:“你抬举谁我不管,只是别脏了我们督公的袖子,”他搡开郑铣的胳膊,“叫他起来!”
这话说得很打人脸,郑铣却仍忍让他:“好好好,我的亲哥!”他回头叫谢一鹭下去,这才看见他搭在桌边的袖子,铺展得确实奇怪,但仓促间他没多想,哄着梅阿查说,“行了吧哥,不生气了吧?”
梅阿查臭着脸不说话,在场的人都以为他是埋怨郑铣,只有廖吉祥知道,他是责怪自己的轻浮:“我累了,七哥,正好你替替我。”
梅阿查倏地抬起头,像是被这话锥了心,别人听不出来,可他明白,廖吉祥是舍他而替谢一鹭撑了腰。
谢一鹭还没起来,廖吉祥先起来了,他一动,谢一鹭立刻跟着动,一个要迈步,一个正转身,“哗”地一响,腰间两把玉佩好巧不巧缠到一起。
廖吉祥那个是好东西,金银丝线镶七宝羊脂玉,谢一鹭这个就寒酸了,一串不值钱的玛瑙珠子,一霎时,两人惊慌对视,双双红了脸。
谢一鹭怕被人瞧出来,冒冒失失去拽那把东西,一拽,廖吉祥的腰就跟着晃,亭亭的,真的是杨柳细腰。
“哎哟哟,”郑铣看笑话似的,抄着手半靠在牌桌边,“这要是一男一女,都能写成戏文了!”
廖吉祥的眼睫在颤,谢一鹭从近处看着,觉得那双睫毛像颤在自己心上,搔得四肢百骸又酥又痒:“我……我给你解下来。”
说着,他要上手,梅阿查哪容得他放肆,从靴筒里拔出一把小金刀,硬生生插到两人中间,抓住谢一鹭的破玛瑙珠子,猝不及防连根割断噼里啪啦是珠子落地的声音,廖吉祥眼见着谢一鹭在自己面前白了脸,梅阿查让他出丑了,卑微可怜地蹲在脚边,一颗一颗地捡珠子。
“来吧,”梅阿查收起刀,斗赢了的公鸡似地耀武扬威,“我替老八来两把!”
廖吉祥当着众人的面儿不发作,衣摆轻轻擦过谢一鹭,走到小屏风背后去,一进去,他随即回身,只等了一个吐息的功夫,谢一鹭就进来了。
这才是真正的对视,悄悄的,怯怯的,用眼神纠缠,廖吉祥急于让谢一鹭明白自己的心思,把手掌在脸颊上蹭了蹭,蹭下一层淡红的胭脂来,伸出手,给他看。
红胭脂,白手腕,这比宽衣解带还让人动情!
“养春,我有你,”手里抓着那把玛瑙珠子,谢一鹭捏着嗓子说,“夫复何求!”
廖吉祥没动,任他贴过来,凑着发鬓,深深地嗅:“我恨不得把你藏到家里,”这是只有他们俩知道的情话,“没日没夜地疼你。”
廖吉祥害羞了,低下头,他模模糊糊知道那个“疼”字的意思,是天下之大不韪,可明知故犯般,他却跃跃欲试。
院子里刚掌灯,金棠从小花园斜插过来,往廖吉祥的大屋走,远远看见屋门前附耳挤着几个人,是亦失哈和张彩,还有背长刀的阿留。
“干嘛呢?”他走过去,轻声问。
亦失哈看见他,躲着想走,被张彩一把牵住衣袖:“梅老大和督公吵起来了。”说着,他退了退,给金棠让出地方这简直是笑话,金棠不信,摆出一副不屑偷听却勉为其难的样子,把耳朵贴上去,听里头模模糊糊的,真有争辩声:“……屏风后头,干什么了!”
“那么多人,能干什么……七哥你……”
金棠摸不着头脑:“他们说什么呢?”
“下午梅老大陪督公去玩马吊牌回来就不高兴,”张彩牵亦失哈衣袖的手一直不放开,有些仗着金棠的宠爱放肆娇纵的意思,“好像……是为了谢一鹭。”
听到这个名字,金棠似乎有些明白,把耳朵又贴回去,皱着眉头听。
“你……你自己说,”梅阿查明明是发难的那个,却吞吞吐吐不敢正面质问,“你们是不是……是不是!”
廖吉祥把头扭向桌上的刺虎盆栽,不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