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骄(48)
“陛下,是否确有其事,您尽可派人去查,兹事体大,还望陛下万莫要被贼臣蒙蔽。”
皇帝的手指轻敲着那本奏疏,眸色晦暗,沉默一阵,斜眼睨向端坐一旁的虞道子:“依奏疏中所言,国师与首辅亦有私交?”
虞道子垂眸淡道:“臣与刘首辅确实私下见过几回,是刘首辅主动来找的臣,意欲拉拢臣,臣并不待见他,陛下,祸起萧墙之卦,您知,臣亦知。”
皇帝的手掌一颤,连着多日的噩梦显然还叫他心有余悸,想起这一茬,顿时咬牙切齿:“朕自然知道国师是个好的,更不会怀疑国师,……原来是这样!竟是这样!好他个刘崇阳!枉朕这么信赖他,他便是这样回报朕的!”
不是他这个皇帝昏庸没本事守不住祖宗基业,分明是有人通敌叛国帮着那些贼人祸乱他的江山!仿佛一瞬间找到了借口,皇帝恨得牙儿痒的同时又似松了一口气,面色变了几变,涨红了脸,也不知是气怒还是激动的。
萧莨未多言语,虞道子的反应并不在他意料之外,自那日祝雁停回去怀王府,他就猜到结果会是如此,为了自保,怀王与虞道子联手将刘崇阳撇开,如此其实正中他下怀,不必他再去费心收集证据,皇帝必不会轻饶了刘崇阳。
“到头来,也只有你们萧家与贺家才是朕真正的忠良之臣,”半晌,皇帝平复下满腔愤怒,望着萧莨幽幽一叹,也不知这话里带着几分真意,“就是可惜了萧蒙……”
萧莨跪下地,垂首抱拳郑重道:“陛下,臣兄长已逝,父亲病重不能起,戍北军群龙无首,臣知陛下一直在忧心戍北军统兵人选,臣愿往西北,承接父兄之重担,为陛下朝廷效犬马之劳,死而后已,还望陛下成全!”
皇帝一愣:“你想去西北?!”
“臣有此志,还望陛下成全!”
虞道子淡淡看他一眼,敛了眸光。
皇帝诧异过后轻眯起眼,深深打量着垂首恭敬跪于座下的萧莨,萧莨方才的一番话其实正戳到了他心口上,倒不是觉着萧莨有多忠心,只是自从知道萧家父子出事,他便日日辗转难眠、不得安睡,才会一再梦到自己被人从龙椅上赶下来身首异处的场景,确实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萧莨显然并不如萧让礼和萧蒙那么能叫他安心,他甚至只是一个从未上过战场的文臣,可他姓萧,他是萧让礼的儿子,他骨子里流着萧家人的血,只这一点,便比其他人不知强了多少。
萧莨再度提醒皇帝:“陛下,臣知这几日内阁和兵部一直在推举人选,可经过刘崇阳之手的那些人,都不可信,还望陛下三思。”
皇帝显然也已想到一这层,别说是那几个人,他仿佛觉得如今满朝文武都没几个真正可信的,倒是面前的萧莨,反而让他放心一些:“……你当真想去?”
“臣愿往,望陛下准许!”萧莨声音沙哑,眼中翻涌着挥之不去的晦涩,“臣上战场,亦为报兄长身死之仇,若不能驱除鞑虏,臣死亦不能瞑目!”
皇帝闻之叹道:“你既如此说,朕倒是不能不答应了,你父亲依旧是主帅,你去做个副统领,有你父亲坐镇倒亦无不可,就只是,你的家眷……”
“臣请陛下恩许臣带他们一同前往西北。”萧莨再次请愿。
皇帝的眸光一滞:“你要将他们都带去?如此长途跋涉一路辛苦,何必将他们都带上?去了那边你还要分出心神操心他们,何苦如此?”
“陛下,臣的兄长葬在西北,臣母亲、大嫂和兄长的两个孩子,都十分想去看一看他,更何况,臣父亲只怕也撑不了太久,臣只怕母亲若是不去,与父亲便再无相见的机会,还有臣弟阿荣,他从小不喜念书,只爱舞刀弄枪,他也与臣说,愿意参军为朝廷效力,只请陛下准许。”
萧莨说得万分情真意切,像似皇帝非要他将家人留下来便是强人所难一般,皇帝心思转了转,又问他:“那你的妻子与孩子呢?”
萧莨的喉咙滚了滚,艰声回道:“若将来有一日臣与兄长一样战死沙场,只求妻儿在身侧,有幸能见他们最后一面。”
“你当真是这么想的?”
“请陛下成全!”
良久,皇帝一声长叹:“好似朕不答应你,便太过不近人情了……”
他当然不想答应将萧家人都放去西北,但如今这状况,萧蒙刚死,他还要扣下他家中老小,怕不得被人戳着脊梁骨骂,他这个皇帝也是要脸的。
“臣谢陛下隆恩!”不再给皇帝反悔的机会,萧莨立即谢恩。
皇帝摆了摆手:“罢了,倒也不必说这些虚的,你去了那边,若是与你父兄一样有本事,朕自会器重你,你且要记得,朕是念着你们萧家人的好的。”
萧莨沉声坚定道:“臣知,臣必不敢忘!”
第50章 就此别离
萧莨进宫请战的第二日,皇帝上朝,当廷宣布了擢升萧莨为戍北军副总兵,接替萧蒙,总领西北军事的旨意,举朝哗然。
这事自昨日之后并未走漏半点风声,别说是其他朝臣,连一众内阁官员俱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不待萧莨上前领旨,刘崇阳先一步出列,高声喊道:“陛下!此事万万不可啊!”
随后他慷慨激昂地陈词规劝,无非是说萧莨年轻又是文臣,无半点领兵经验,让之去西北接替萧蒙的职位,实在过于荒唐荒谬,要请皇帝三思。
皇帝冷眼听之说完,淡漠问道:“首辅这么关心西北战事,所图为何?”
刘崇阳心里莫名咯噔一下,又镇定回道:“西北战事关系社稷安危,臣身为内阁首辅理当帮陛下分忧,操心这些事情……”
“你若是当真关心社稷安危替朕分忧,就不该胆大包天地背着朕,做出那等不忠不义、里通外贼,置朝廷法度、江山社稷于无物之事!”
皇帝石破天惊的一句话出口,刘崇阳瞬间懵了,跪地下意识地喊冤:“臣没有臣冤枉啊!”
回答他的,只有皇帝厌恶至极的一声冷哼。
皇帝是突然发难的,一条一条地数落起刘崇阳的罪状,谁都没想到今日他老人家好不容易有兴致上朝,要收拾的人竟然是这位自他登基起就一手提拔起来的内阁首辅。
不过也不算太稀奇,这几年皇帝哪回上朝为的不是大事,前一次还是废黜处死皇太弟时。自皇太弟倒台后,刘崇阳在朝中一人独大,可谓只手遮天,确实得意过头了,皇帝想必看他不顺眼已久。
皇帝平日虽忙于修仙问道、懒怠政事,但登基后这二十多年的积威尚在,谁都不会忘记他们这位陛下年轻时也曾是意气风发、雷厉风行、说一不二的铁腕皇帝,他这些年是不怎么过问朝中之事,但对朝廷对群臣的控制从来未有削弱半分,所以他之前轻易就能弄死皇太弟全家,现在要处置一个内阁首辅,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
更别说,刘崇阳做的那些事情,真真是叫人发指,还是定国公与承国公联手弹劾的他,哪怕证据并不确凿,也已叫人信了七分。
刘崇阳还在大声喊冤,仇视着周围一个个趁机对他落井下石之人,皇帝懒得听他争辩,直接吩咐人将之拖下去,收监大理寺,再命三司共同彻查其所犯之事,一副誓要将之党羽连根拔起的架势。
听着刘崇阳的哭喊声远去,众臣噤若寒蝉,不敢再发一言,皇帝摆了摆手,淡定将此事揭过,再问:“关于戍北军领兵的人选,尔等可还有异议?”
谁还敢在这个时候再说什么,都只道皇帝英明就是,萧莨出列上前,跪地郑重接旨。
怀王府。
听罢朝中传来的消息,祝鹤鸣望向祝雁停,叹道:“你夫君到底还是心软了,在奏疏中并未提及我们怀王府。”
祝雁停垂眸淡道:“如此更好,免得兄长还要费心撇清皇帝的猜疑,不过这个刘崇阳依旧留不得,皇帝真有心彻查他的事,迟早要将兄长牵扯进去,也保不住他会为了脱罪,胡乱攀咬兄长。”
祝鹤鸣皱眉道:“他如今人在大理寺狱里,我们在那边并无可用之人。”
祝雁停想了想,回答他:“兄长只管将他的认罪血书准备好,旁的事情弟弟来想办法。”
“你有何办法?”
祝雁停轻蔑笑道:“兄长有所不知,萧家人也不是个个都那般油盐不进的,萧莨有个无甚本事的旁支堂叔,却生了个还有些本事的儿子,如今在大理寺做个从五品的大理寺正,年节之时,萧家旁支都来了国公府吃家宴,这位萧堂叔对我格外热络,私下里还特地叫我与兄长转达问候,之后珩儿出生、满月、百日,我有留意过,他家里送的礼都比别的几家要丰厚一些,想必是存着与我怀王府亲近交好之意。”
“竟有此事?”
“却是如此。”
“若是,……被萧莨发现了怎么办?”
祝雁停轻嗤:“发现了又如何?他是去告发我,还是告发他堂叔堂兄?”
祝鹤鸣一听终于松了口气,抚掌道:“如此甚好!”
三日后,大理寺狱传出消息,首辅刘崇阳在狱中畏罪自缢,留下一封昭罪血书,认下了所犯全部事情。
听闻消息时,萧莨正一手抱着儿子在书房里静心练字,送信之人禀报完事情,他握着笔的手顿了顿,思索片刻,问:“我四堂叔那边,可有动静?”
对方谨慎回道:“前日四老爷申时时出了一趟府门,我们的人尾随跟上,见他进了城东一间不怎么引人注意的私人茶庄,后头没多久来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车上下来的人正是郎君,过了约莫一个时辰俩人又先后从茶庄离开。”
笔尖上的墨汁滴下,污了下面的字帖,萧莨愣神片刻,直到坐在腿上的儿子咿呀出声,才恍然回神,轻闭了闭眼,疲惫道:“我知道了,你退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