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银币一磅的恶魔(44)
不速之客全都身着法袍,不是神父的黑衣,而是修士那种土黄色的袍子。那是小圣堂中工作人员的服饰,是你随从团里常见的服装,身穿这种法袍的人们像泥土一样不起眼,埋头做事,沉默寡言,如同蜂巢里的工蜂。不过让你熟悉的并非这服装,而是他们的姿态,他们的神情,他们的目光……你感到一种可怕的亲切感。
仿佛一种特殊的气味,只有来自同一个地方的人才能闻得出来——不,一直生活在那里的人反而察觉不到,就像海鱼察觉不到海水苦咸。你离群已久,肺里充满了新鲜的空气。过去你从未察觉,如今你一看他们的眼睛,就知道他们是“什么”。神圣的雕像,天主的牧羊杖,见一知百的零件。如同往日的你,如同你的兄弟姐妹,还有那许许多多的、在你们身边影子般穿行的无言无面之人。
打头的人稍高,第三个人最矮,第二个人颧骨略微凸出,第四个人有个不太明显的鹰钩鼻。他们都走了进来,一共四个人,没有一个是圣子。
还有别人吗?可是那感应的对象分明就在面前,就在四个人中间。你的目光下移,看到第二个人手中一个类似罗盘的东西,指针正指向你。你猛然发现,你感应到的是它。
这不对,圣遗骨明明不会带来这样的感应,只有活着的圣子才能彼此感知。“罗盘”里不可能装着遗骨,当然也藏不进一个大活人……
你突然想起一件事。
天降火雨的第二天清晨,你在河边遍体鳞伤地醒来,治疗自己,清理伤口。你把那些有感染之忧的肉块从创口挖掉,在那些离体的血肉死透之前,你似乎依然能感觉到它们。
现在想来,恐怕不是感觉,是“感应”。
你恍然大悟。
那个笨重的“罗盘”是活的,或者说,里面装着一个活着的圣子还活着的一部分。如果除了教皇之外,教廷里还有活着的圣子,新闻中的教皇陛下必定已经健健康康地重新露面,而不是仍旧“身体抱恙”。
你的前二十年人生都属于教廷,你知道它以什么风格运行。你从不愚蠢,只是习惯了回避思考,知道无力改变的真相有什么好处呢。你的脑子在这一刻高速运转,散乱的问题与答案争先恐后地跳了出来。
教皇陛下不容有失。
教皇陛下缺了几根手指。
“每年有一个圣子在圣诞节诞生,教廷对外公布他或她的名字”。
圣子诞自民间,被接到教廷。
每年公布的圣子之名不属于新生儿,而属于胜利者。每年圣诞节来到小圣堂的圣子不是一个,而是七个。七个圣子有的稍大有的稍小,不超过一岁,不可能都在圣诞当天出生。教廷在圣诞节前夕找到你们,带回你们,不依靠神启,也没有天使传信,他们使用“罗盘”自力更生。
教皇活着,罗盘便也活着,教廷的工蜂就能借此找到蜂子。驱动罗盘的血肉一定有“保质期”,倘若那不是个只能短暂使用、无法量产的消耗品,要是工蜂能每年三百六十五天撒网式搜寻,你不可能躲过五个圣诞节。那位佝偻着的老人,大约不止缺了一两根手指。
你终于明白,为什么受到最好照料的教皇陛下,依然显得虚弱苍老,体弱多病。
你何其幸运。
教廷的圣子们几乎死光了,这一回的搜寻不惜血本,广泛撒网。他们播放乐曲,到处搜寻,在你不知道的地方,还有无数交易谈判与交战无声无息地进行。他们找的不是早已死去的圣子以诺,但他们找到了你,便也算达成了目的。
“圣子殿下。”拿罗盘的人说,不关心你是哪一个圣子,“请跟我们回去。”
他们没问你为何在这里,你们不问问题,向来如此。
“我正要回去。”你说。
这不是一支武装完备的战斗小队,只是较为隐秘的搜索队,他们前来寻找新生的圣子——如果不懂事的婴孩也能派上用处,你意识到,那么仪式中的“自愿奉献”大概不是决定性因素。来你面前的只有四个人,不代表你只要面对四个人。教廷有不少传信手段,你甚至能大致猜到那东西放在谁身上,以及它们发动之后,大概多久后续部队将淹没你的家。
但你本来就是要走的。
你要走了,你已经对雷米尔解释过也告别过,这让你感到庆幸。只要你跟他们一起走,你的家与家中的一切都将安然无恙。你向他们走去,他们散开一点,将你护在中间,一如从前。
这如此熟悉,只走出两步,你们的步伐便整齐划一。你们行走的样子如同一个人的几重残影,倘若有人量一量你们的脚步,他会惊讶地发现每个人、每一步的距离的距离都一模一样。他们的姿态,他们的法袍,他们身上缠绕的那种氛围,宛如一个气泡,将你包裹起来,把不属于你的世界从你身边挤开。那空气浸润了你的肺,覆盖了你的整个身躯,它如此沉重又如此熟悉,仿佛本来就该在那里。归位,归家,离群的齿轮回到机器里,无须磨合,运转流畅。你这一生的五分之四时间都在这里,被完美打磨,你早已习惯了它。
“……我曾迷途,而今知返……”赞美诗的旋律蓦地在你脑中响起来了,满怀着飘飘然的喜悦,将一切痛苦的思考从你脑中挤出去,给予你一片慈悲的空白,“……引我终究归家园……”
啪!
从客卧紧闭的门后面,传来了什么东西碰撞的声音。
所有旋律刹那间支离破碎,恐慌与痛苦卷土重来,你的心跳漏了一拍,不断祈祷自己听错了,祈祷他们什么都没听见。你面不改色,脚步不停地继续向外走,却撞到了前面的人背上。他们的脚步不约而同地停了下来,齐刷刷回头,罔顾你心中祈祷多少遍。没有一个人问你那里有什么,他们不问问题,只解决问题。
三个人停在了你身边,最高的那个人出列,手中握住了玫瑰念珠。你知道那一串念珠上都是祷言,而念珠底部的十字架是一种微型手枪。持枪的圣徒快步走向你的客卧,你僵立原地,喉中梗塞,一时间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第三十六章
雷米尔不会有事的,他一定已经藏好了。
雷米尔在战场上好好度过了十年岁月,他是个厉害的老兵,训练有素,经验丰富。雷米尔非常谨慎,你刚刚跟他说了绝对不要出来,他住在你家近一年,不少信徒和邮差曾敲响你的门,而他从未出岔子。所以,那一定不是雷米尔意外制造的声响,就算是,在持枪的圣徒打开门的时候,他也不会被发现。
客卧里没有多少能躲藏的地方,你知道教廷的搜查队不会放过床底与衣柜,那扇窗户有固定的护栏,不足以让一个成年人钻出去。你完全想不出来雷米尔能躲到哪里去。但是他不会有事,你想不出来但他可以,他必定可以,雷米尔那么了不起——这念头在你心中反反复复,你已经不知道这是信任,还是一厢情愿的祈祷。
卧室的门不像外面的门一样难搞,这回你旁观了门锁阵亡的全过程。那位黄衣修士拿着某种专用器具,咔哒,你的卧室被撬开,像一只不够坚固的蚌。
别做傻事,你在心中不断乞求,希望雷米尔能够听到。不要出来,躲好,别做傻事。你不知道做什么才足够聪明,但你知道这时候做什么最不明智。
那事就在门开启的同时发生。
你所在的这个位置不能一眼看清门里发生了什么,你只能看见那修士向门内倒去,被拉进去,接着枪声响起。你听见重击声,听见落地声,一种轻微的滋滋声,一声熟悉的痛哼。后两者的声音都非常轻,但在你听来,它们震耳欲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