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白里终于注意到了裴如昼的目光,他缓缓地抬起眸子,有些疑惑地朝前面那个白衣少年看去。
在两人视线相交的那一刻,裴如昼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天谶》上的黑色文字,并非天道定下的“劫”,只是众仙的卜算!
既然是卜算,那就是可以更改的……
如果戚白里能留在岁寒殿,如果有人能好好教教他,那么未来是否还会“民不聊生,苦不堪言”呢?
他忽然觉得,昼兰关甚至于全天下的命运,就在这一念之间了……
裴如昼的脑子,从没像现在这样乱过。
他的心脏狂跳,连呼吸都重了几分。
岁寒殿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像被点了穴般一动不动。
最上方微微阖着眼的大易皇帝,已经缓缓地将唇抿了起来,他愈发不耐烦。
而就在这一刻,裴如昼做出了一个十几年来最大胆的决定。
他要赌一把。
——在宽大衣袖的遮掩下,裴如昼悄悄翻开自己的书本,用袖子挡着,一点点移到了书案角落。
他屏住了呼吸,从没有这样小心过。
《邑水峻经》的引言印刷时有特意加粗,要是戚白里眼神好的话,一定能够看到。
裴如昼今天豁出去了!
做完这一切,他慢慢地低下头,阖上了眼睛。
尽人事,听天命。
而下一刻,就在这一片寂静间,戚白里终于开口——
“雍胜九年,天下太平,决遍访名山大川……”
少年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之上。
戚白里看到了!
《邑水峻经》的引文并不长,只是从第二段开始诘屈聱牙,很难背会。戚白里的语速不疾不徐,没一会就背……啊,不对,念到了最后一段。
稳了稳了!
裴如昼终于缓缓睁开双眼,长舒一口气。
然而裴如昼这口憋了好半天的气刚出了一半,他便看到——皇帝不知什么时候也睁开了眼。
裴如昼:“……”
身着明黄衣衫的皇帝,正眯着眼睛听引言,也不知道有没有看到自己的小动作。
裴如昼在家的时候,曾为弟弟打过掩护,勉强算“有点经验”,但他也不敢保证自己这次有没有露出马脚……
就在此时,戚白里终于背完了引言。
大殿里又安静了下来。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裴如昼总觉得这一回皇帝沉默的时间格外长。
这一刻,他怀疑自己要比戚白里更紧张。
裴如昼倒不是担心自己。
要是让皇帝发现了,自己顶多……被发配回昼兰关老家放羊。
但要是连累了戚白里,一切都玩完了。
就在裴如昼最最紧张的时候,易帝终于开口了。
他说……
“坐吧。”
说话间,皇帝的视线从岁寒殿内扫过,并在裴如昼的身上停顿了两刻。
这小子,胆子真够大。
裴如昼不知道,坐在岁寒殿最上方的人,能自己的小动作看得一清二楚。
一开始的时候,易帝当然很生气,但还没来得及发作,眼前的场景忽然让他想起了当年……
高祖对后代要求异常严格,当今圣上做太子的时候,高祖每天都要在御书房考他功课。要是答不上来,轻则打手板,重了罚跪一整晚都有。
那个时候,殊明郡主总是借着“送茶”的机会,去御书房陪他。甚至也曾像刚才的裴如昼一样,想方设法提醒过自己。
皇帝对戚白里没有任何感情,但眼前的画面,却难得让这个久居高位的人心软了一下,想起了自己唯一的妹妹。
裴如昼和殊明郡主很像……不只长相,还有个性。
对皇帝而言,戚白里会不会背引言完全不重要。裴如昼让他想起的那段回忆,才是最珍贵的。
这一次,他放了裴如昼一马。
窗外蝉鸣渐盛,不知不觉中,一早上的时间就这么过去。
直到皇帝起身,裴如昼高悬着的那一颗心,方才一点点落下。
他跟着殿里的人一道站了起来,等着送皇帝离开。
可就在这个时候,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已经走到岁寒殿门口屏风处的皇帝忽然停下了脚步,然后突然点名!
“裴如昼,既然你有闲心,那不如从今日起教戚白里《邑水峻经》。下次朕再问起他,若有不会的,你们便一起受罚。”语毕,皇帝终于走了出去。
一起受罚。
裴如昼当下就愣在了岁寒殿里。
所以说,皇帝看到了自己的小动作,但没有拆穿。
戚白里留在了岁寒殿读书,教他的人由太傅,变成了自己?
这,这都是什么情况?
待皇帝走远,紧张了一上午的众人,终于忍不住趴在书案上哀号了起来。只有裴如昼无比艰难地起身,一点点挪到了戚白里身旁。
“哎……”他当着戚白里的面,无比颓废地长叹一口气。
头一回,裴如昼忘记了对方未来“暴君”的名号。
裴如昼苦着一张脸趴在了戚白里的书案上,手在木质的案面上纠结地扣来扣去。末了,终于无比艰难,且语重心长地说:“殿下,往后我们可就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了。”
你可一定要好好学习啊!
听到这话,戚白里那双墨黑的眼眸,头回产生了一点点波动。就像是一粒石子,坠入了古井之中。
他抬眸就看到,趴在自己眼前的少年,忽然伸出一根小拇指。
戚白里愣了一下,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眼前这个小公子,是要与自己拉钩?
见他不动,裴如昼又丧丧地冲他摇了摇手。
几息后,戚白里总算慢慢地抬起手,轻轻用指头勾住了裴如昼。
“好。”
他笑了一下,说出了回华章宫以来第一个真心的“好”字。
第9章 特殊的人
戚白里会背《邑水峻经》,但是不能背。
刚才几个伴读都在暗戳戳地盯着他。
华章宫里不会有人在意胸无点墨的六皇子,背书时是不是作弊了。但会忌惮一个书本上一片空白,却能背过《邑水峻经》引文的人。
就在他想着,大不了以后就不来岁寒殿的时候,却看到了裴如昼小心翼翼的动作,还有那本摊开的书册。
……裴如昼疯了吗?
进宫这么久,他早该意识到我在宫里无权无势。在这个时候帮我,非但得不到一点好处,甚至还会惹上无穷尽的麻烦。
戚白里从来没见过裴如昼这样的人。
他这一生,头一回看不懂一个人。
*
裴如昼也没想到,自己小小年纪就要当先生了。
游魂般飘回沃云宫后,趴在书案上丧了一会的他,忽然用指头弹了一下自己的脑门说:“不能丧气不能丧气!”
这响亮的一声,将一边守着的从桃都吓了一跳。
“公子,您怎么自己打自己啊?”
裴如昼摇了摇头,忽然站起来说道:“从桃你去将我娘从昼兰关带来的书,全部整理出来。”
《邑水峻经》可不是什么入门书籍,直接学定然是学不懂的,必须从基础开始才行。
“书?”从桃眼前一亮,“公子要读书了?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
闻言,裴如昼转过身去,朝从桃缓缓一笑回答道:“不,你家公子,要去给人当先生了。”
“哈?”
方才丧到极致的裴如昼,忽然悟了——
戚白里是谁?未来皇帝!
俗话说的好……一日师徒千日恩。
自己这个先生,虽然是赶鸭子上架来的。但未来戚白里登基之后,自己勉强也算半个帝师吧?
但凡有点心,念在自己曾与他在一条绳上绑过的情分。戚白里都不能对为师的昼兰关做什么。
这么一想,裴如昼忽然觉得日子有奔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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