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拉契现在只需要拉法尔一句口头承诺,看似体贴他无需证明、全然信任,事实上只是料定拉法尔会说到做到。
而坚守原则,岂非不是测试的一部分。
只要拉法尔真的有牺牲的意念,他也的确会在某一刻毫不犹豫,他和人类的区别之一就在这里。
可现在,诱惑近在咫尺,违心的话语能得到无比丰厚的奖励,远超想象。只要一句话,说出“我愿意为某人牺牲自己”,他为自己和所爱之人谋求美好未来的心愿就能成真。
但是,他没有。
说一句话就万事大吉,对别人来说简单极了,上下嘴皮一碰就能完成,可是拉法尔不会背弃自己的心。
怒火像条狰狞的毒蛇,几欲噬人,可是几分钟后,他在出离愤怒中的情绪随着脸色恢复如常,隐没下去。
他声音低沉地说:“我不会为人类牺牲,即使那个人是V。”
拉法尔红眸低垂,灯光触不到的地方,一片阴影藏起他的神情,可那副语气依然能透露他的坚决。
他嘴角倏而浮现冰冷的笑:“你想复刻过去我替你抵挡致命法术、又奋不顾身去解救V的那一幕吗,很遗憾,对我来说那跟牺牲的概念相差甚远。”
没有任何事物能让他真正做到那个地步,连他自己都无法想象,他会为什么东西牺牲生命。
V也从未要求过这个,所以他才一再战战兢兢,因为成为这场测试的帮凶而无地自容。他只想让拉法尔不必经历证明自己的时刻,试图直接替他们选择前路,从此在阿刻罗号上生存。
另一头再无话声,而拉法尔已经给出自己的答复。
“你自以为用这种方式可以得到你心目中完美的构造体,却终究只能限制我一时,无尽的循环航行中,我照样可以造出庇护所,为的不是那群人类幼苗。”
没有妥协求全的可能,未来、出路,他都会握住。
“你现在该用漫长的时间盼着我放弃了,法拉契。但我可以告诉你,即使我闭了眼,你重新得到的也不是一个新的构造体,而是第二个我。没人会屈服于你愚蠢的梦。”
清脆的一声响起,拉法尔手掌落在墙上,墙面散发的光瞬间消散。房间的交互墙被破坏殆尽,看来他从此也不打算修复它了。
拉法尔转身,V一再顿住的脚步终于抬起,来到他面前,用力拥住他。
“我很抱歉。”男人声音带着些微的颤抖,刚刚那短暂的一刻钟,从遥远曾经积累起的焦虑和痛苦如同火山喷发,愧悔的岩浆流淌,迷蒙的山灰弥漫,但他终于吐出最后一口污浊黑暗的声息,血管中一路沸腾到心脏的热意停歇了。
对于一些伤痕,时间过去越久,它并不能慢慢消失,而是越来越深,能刻到骨头。V就算一再沉沦疏解剂也会对成为这场测试的一环感到自责,既希望它迎来真相大白的一天,又拼命想捂住它,让它晚些现形。
而现在,都结束了,无论揭露航行意义的举动是雷霆还是细雨,他都不用再躲了。
拉法尔给出一个回应的轻拥,分析机和法拉契的声音已无法传进他耳中,他接下来的话是说给V听的。
他猝然揪住V的领子,压抑着愤怒道:“你该向我道歉的是你轻易放弃未来,V。”
金发男人瞳孔紧缩,盯着那道直直投进他眼中的目光,不敢再提什么原谅与否接受与否,拉法尔在乎的从来不是那些。
“法拉契需要一个遂他心愿的构造体,我达不到他的标准,和他的立场从过去到未来都天然对立,这是从他萌生制造我的念头那一天就开始的,没人可以扭转。可是你,没有站在法拉契那一方,却也没站在我这边——我没说做不到,为什么你先放弃了?你该知道,庇护所不是你想象中稍微大点的盒子。”
它建设完成,将有整个漂流岩带一半的大小,将会是一座巨型城市,若是在旧世界的古老纪元,那也是一个城邦,远非一艘只有冷冰冰金属的舰船所能比。
它能真正做到铺设如茵绿草,种满海洋般鲜花,可以随意奔跑而不是在幻象法术中哪里都碰不得。
因为这份自由太低微就不要了?人类何时变得这么奢侈浪费。
“……这艘船不听从我们的指令,它不会回头让你去建设。”V的目光一动不动,眼中有阴云,他想的无非是不愿眼前这个人殚精竭虑,只想让他停下来,让他们能够甩脱所有负累,从此只为自己考虑。
“但阿刻罗号不是永远不会去到那里,循环航行中它总能经过岩带,次数多了,一个月也能汇聚成几个月。”拉法尔目光灼灼,像能把人烧穿,他说法拉契疯狂,却不认为自己不是在谈及同样疯狂的行径。
就算是荒芜的无人岛,船几年才靠一次岸,可时间总能让再微小不过的动作聚沙成塔。投放自动机械,让它们在船离开时进行建设,拉法尔在方才电光火石之间已经有了构想。
可是想达成它,又要花几百年?
这是V陪伴不了的时光,拉法尔这个打算甫一出口就已经将他排除在外,意味着他躺在休眠舱中时,拉法尔要孤独耕耘,耐住所有的寂寞。
V眼睛里的碎金色黯淡了,当中夹杂一丝严峻。
“为什么。”
“因为它值得。”拉法尔眼底燃着风暴,剔透眸中扬起绯红的风雨,却仍然看上去冷静非常,“这个庇护所不是为胚胎保管室还没长出形状的新人类而建,是为你我,还有这船上命运曾戛然而止的人。”
拉法尔没有忘,他一直保护的,让他能成为现在这般模样的,曾被那尤为不解的真挚所感染的,是早已被神匠因为失望而放弃、当作道具的那些人。
“你们才是我的同胞,我乐于爱护的人,新人类算什么东西。”
被消去不好的记忆,换上机械的身体,人是否还是原来的那个人,对拉法尔没有区别。在他眼里,他们依然有活生生的灵魂,喜怒哀乐俱全,迸出的任何一点火星都有自己的形状。
他要在不给人类以怜悯的深空中开辟家园,因为V值得,这些人值得,他自己也值得,就这么回事。
“这一次我不会过问你的意见,V。不过我会给你选择入睡时间的机会。”拉法尔拉着对方坐回沙发,“现在,可以来讨论我们的葡萄藤了吗。”
拉法尔不要和爱人度过一眼就能看到头的几十年,V却依然认为,他所求的这几十年才是最不会受到伤害、安安稳稳的时光。毕竟,他曾被星空、同伴和命运深深伤害过,他早已知道怕了。
这不是拉法尔说出“不要害怕”就能轻易治好的创伤,他也没有开过这个口。他们知晓彼此的道理,不曾为它争吵,却各抒己见,谁都不打算说服谁。
葡萄藤结果的第一年,他们一起把事实上并不适合采收的果实酿成酒收藏起来,此时正值他们到达大回廊终点,对拉法尔是第二次,而对V,这已是第五次。
他们共同目睹光巢中星龙的诞生,看着它们环绕阿刻罗号翩翩起舞,它有它独有的壮美,用感性的视角甚至能体味出悲怆,可一旦得知它们的本质,复杂的感情又呼之欲出。
人类在动乱中度过第一次航行,仅剩一人在三百年后的第二次航行里醒来,接续自己的噩梦。
这个被现实压垮的人狠狠撕去构造体成神的蓝图,在第三次航行中一意孤行将对方的记忆抹去,可“认为自己是人”和“真的成为人”之间隔着天堑,仅靠拉法尔自己就能完成的蜕变宣告失败,此时,V的精神状态甚至不足以支撑他活下去。
只有真正人类才能唤来星龙,必须确保V的意志可以在残破不堪的身体里不至于泯灭,因此法拉契遮蔽他的记忆,萌生出新的想法,和分析机一同搭建舞台,选择把这艘船上所有还活着的生灵卷入其中,不得安宁。
于是第四次,怀揣希望和责任的“构造体”指挥官和与周围人格格不入的“人类”医生相遇了。
“最开始,法拉契本打算让你用自我分析的方式得到感情,如果没有我从中作梗,粗暴地要你认知成为人,说不定某一天,单纯用计算得出的感情也会从你身上出现……谁知道那会不会更纯粹呢。”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