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愈希脸上浮现了一丝笑意,缓慢僵硬但真切。
“城内大家,怎么样了?”陆愈希又缓慢咬字问道。
叶述安避而不答,从一旁石桌抽出一根细长的银质调羹,是专门给病者喂食药汤的,扶着陆愈希的肩头,让他靠在他身上。
“述安?”陆愈希道。
叶述安的唇齿就在陆愈希耳侧,他温声道:“哥哥,你先吃些东西吧。”
“一会再吃,”陆愈希还有话想交代,他深吸一口气,说话已经很吃力,要蓄着为数不多的力气,“告……告诉父亲,这病蹊跷,来势汹汹,先别轻举妄动,千万别贸然进入云归谷求医,他们地形特殊,人也少,万一再害了他们,他们不能死,现在云归谷,是天下最大的希望。”
“好,都听哥哥的。”叶述安道。
闻言,陆愈希放下心来,那强行吊着几口气松弛下来,行将就木的死气,立刻就从他的躯体中由内而外地散发出来,他面色发青,靠在叶述安身上,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他嗅不到空气中酒气与血腥的交织,试不出黏腻湿润的床褥边角,尝不出自己口中残留的令人作呕的黑血。
却唯独感受到了叶述安的异样。
“述安,你在哭吗?”
虚弱的尾音飘散,叶述安这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无声无息地早已泪流满面。
“外面雨很大,我忘记撑伞了。”叶述安道。
“你总是这样,”陆愈希无奈地笑笑,“以后,要好好照顾自己,不要总是不撑伞了。”
叶述安一口答应,“好。”
陆愈希道:“……我有些困了,想先眯一会儿。”
叶述安一把抓紧陆愈希的手,“哥哥,你把东西吃了再睡,好不好?”
从小到大,云回惯常在这二人说话之间,笑着插科打诨,可这一次,他一句话也没能说,幽黑的瞳仁映着床榻上两人的身影。
这山洞本是纯白的,白石地面,白净床帷,可血液在长夜中泼溅,白烛被染红,放大猩红的光芒,床帷也殷红地垂下来。
床帷轻纱之后,猩红光芒缭绕两人依偎的侧影,错觉中仿佛是身着一袭陈旧红衣。
叶述安的碎发被血黏在侧脸,他一只手托着肉糜,鲜血自他的指间流下,顺着腕骨淌进袖子深处,另一只手拿着银质调羹,舀取很小一块肉糜。
那是一个黄道吉日,嫁娶丧葬,红白喜事,诸事皆宜,云归谷雨季已至,惊雷躲在天幕之后锣鼓般敲打起来,洞外篝火被浇灭成几缕烟丝,袅袅地飘散。
叶述安一勺一勺喂进去,盯着陆愈希艰难至极的吞咽,两人的长发在腐烂与欺骗中交缠。
酒香和癫狂一起弥漫,红烛光中,叶述安的目光温柔得不成体统。
哥哥,哥哥,他在他耳边,不停地重复着。
他别的什么话都没有说,却也将千言万语都说尽了。
砾城大名鼎鼎的陆公子成长至今,善念向来挥洒得利落,也不知道,有没有人告诫过他,不要轻易去拯救一个生来便身处在黑暗中的人,因为永远无法预料,他会为了留住一束光,做到什么境地。
云归谷这夜大雨滂沱。悬崖峭壁上,一角昏黄泛红的光晕明明灭灭,谷底陈尸遍地,尚未来得及入殓,接天连地的霜晶花海在风雨中簌簌颤抖。
这一夜,云归谷中的生命凋敝,所剩无几。
有人在新坟前吹起唢呐,一曲丧歌悠扬,穿破雨幕,成为一座山谷里荡气回肠的最后一声绝响。
齐老青被大雨逼回到洞中,在看清洞中场景时,有寒意隐隐渗透他的脊骨。
云回静默,陆愈希腐烂,叶述安迷乱。这里像是没有一个人还活着。一场挽留,仿佛同时杀死了三个人。
一眼望进齐老青惊惧交加的眼睛,星临在这一刻心念电转,突然在记忆中摸到一个似非而是的轮廓。
他想起来了,自己到底是在哪里见过这个老仆。
他遇见齐老青的时候实在太早,甚至比遇见叶述安和云灼都还要早。
那时,他与这个世界初见,在一个尸体遍地的食人洞穴中恢复运转,视觉恢复时入眼第一幕,便是一位食人老者在行凶——
那老者有着一张烧伤严重的脸孔,声带被损伤到扭曲了原本的声线音色,声貌全非里,只有一双眼睛还残留一丝昔日矍铄的神采。
而后云灼踏月而来,一箭破风,穿透那老者的眼眶,随即一把折扇一展一收,一抹寒光转瞬即逝,老者即刻尸首分离。
那一刻,食人老者的瞳仁在惊惧交加中浑浊,一如他现在站在洞口的模样。
第118章 青鬼
齐老青与叶述安出身相同,贫贱穷苦,饥荒年代里,他们是菜人市场上被剩到最后的货物。鲜血与尸体并不会让他这般惊惧交加,暮水群岛上食人往事的重拾也未能让他胆寒。
而叶述安此刻转头看他,双眼通红,神情里面夹杂了一丝不可名状的诡异,他被他看了一眼,便仿佛被溅了一脸血液。
这两人曾同为弱者中的弱者,苟且偷生中,对危险的高度警惕已经刻入本能。
眼前这个刚满十六岁的少年变得陌生起来,其实自从他们抵达云归开始,叶述安便总会让他的心隐隐生出恐惧。
叶述安此时右手已空,留几粒碎末,缓缓转回头,看着榻上人吞咽下最后一口。
他一身血污,在陆愈希榻前守到第二日黎明,夜雨后的晨光慷慨,整个山洞都变得明亮,与此同时,叶述安发现陆愈希面上的腐烂症状开始减轻。
吃人有用。
而且是肉眼可见的有用,与那霜晶果实相比起来,见效尤为明显。
那个雨后初霁的清晨,血液在青衣上凝固,衣料变冷变硬,叶述安像是被套在一个暗红色的人形壳子里,对沉默的齐老青轻轻一笑,仍如春风。
“齐伯,”他开口道,“麻烦你,帮我把这墙上的血迹清理清理,怪难看的。”
他虽然笑着,却让齐老青心惊肉跳,陆愈希身上的腐烂终于逆转,却像是转移进了叶述安的内里。
在一座巨大尸场中清理一角的血迹,像是一件多此一举的事,但叶述安十分谨慎;尸体的处理更是轻易,谷底遍地白衣横死,云二公子躺在族人身侧,转眼间便与逝者融合得天衣无缝;现任谷主云寄凡伏案而亡,窃取一枚通行玉令与囊中取物无异,谷前迷阵一开一关,极度错综复杂的顶级迷阵在叶述安的身后光芒波动,就算这世间最通晓奇门遁甲、最惊才绝艳的八卦大师,不耗上半月也难以入谷,那时候,全谷人早就在一次雨季里烂得不分你我。
届时,云归谷外,已有零星几人前来求医,被谷前迷阵挡住脚步,最后一丝希望落空,绝望灭顶时,多是沉默无言,也有一人在红着眼眶痛骂。
叶述安轻车熟路地挑着小路,绕开无关人等的视线,御风能力驾驭得更加熟练,一路风声灌耳,返回砾城的心与来时一样火急火燎,因为烈虹病症消退的速度在明显加快。
他们赶着返回砾城,赶着编织一个无事发生的谎言。
所以,这一路上,陆愈希都不能醒着。
烈虹能力若是不加克制地过度使用,便会对人体造成伤害。叶述安与齐老青第一次被反噬,是在踏入砾城城门之时,踩上熟悉的青石板路,入眼是烈虹肆虐之下的砾城,一口腥甜上涌,叶述安含着半口血横跨半座死亡蔓延的城池,将陆愈希妥善安置到自己府上。
至此,仍不算结束。
齐老青看着叶述安将陆愈希放到床榻上,口中嘱托他好生照看,随即便转身向门外走去。齐老青问他去哪里,叶述安只是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转头便出了门。
他要去找云灼。
云归谷的唯一幸存者,是叶述安将往事彻底尘封的阻碍,如果云灼也死去,这世间最后一丝寻觅云归覆灭真相的执念也将消散。
所以那时候的叶述安是想去杀死云灼的。而此时砾城中所有人尚且自顾不暇,亲族仆从秩序分崩离析,叶述安费了不少时间才问到地方。云灼自被从暮水群岛被救下之后,被安排进城主居所的一处偏院休息,待到他寻到那处庭院,进了卧房,却只见一席早已冷透的床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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