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临就站在身边,他笑着看他,他的笑是与他本身差之千里的温暖,那些藏在皮囊下的不屑一顾与尖刻杀意,全都被这温暖取代了。下一瞬他变得半透明,他伸手想去抓住他,星临却化作晶莹的流质,从他指缝间流走,他徒然地看着他在他面前化为乌有。
他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掌心,猛然惊醒。
给星临擦手而沾湿的衣袖此时阴湿地趴在他的手臂上,一股跗骨的寒意直窜上脑,云灼瞬间清醒无比。
几乎是同时,他察觉到这张床榻上,不只他一个人。
离他很近的距离,却刚好是杜绝触碰的距离,蜷缩着一团无气息无温度的人影。
午夜梦回时上演这种戏份,本该是噩梦惊醒后的更惊悚。
但云灼侧过头,看着那人,那阵攀附上脊骨的寒意却一扫而空。
星临蜷在他身边,阖着双眼,一束月光如同雪缎,搭在他的眉骨上,他的面颊看起来很柔软,也被月光浸着,浸出一层半透明的小孩独有的细小绒毛。
星临不知何时染上了这毛病,晚上必然要到云灼身边窝上一段时间,而他却尚未察觉自己这一异常举动。
烈虹从这片大地上消失,对星临的最关键影响在于云灼不再能为他提供能源。不过好在暮水一战中,处于烈虹异变阶段的云灼向星临输入过一次能源,那股能源丰沛无比,足够机体维持正常运转长达一万四千六百天。
星临坐吃山空,也未雨绸缪,他想将有限的能源运转时间,延长成人类寿命的八十年光阴。所以为了节省能源消耗,延长运转时间,他为自己的机体增添了夜间休眠的这一固定日程。
但他并不知道,自己休着眠着,会莫名休到云灼身边去。
而云灼的睡眠是一如既往地浅,星临来时他常常察觉到,但他从来不提起。
他怕惊走沉睡时才会出现的星临。
云灼借着微光看他。
星临的面容惯常无悲无喜,要填上何种情感魅力,全靠解读人的主观偏向,而他洞察的眼只是流光溢彩地映着他者的贪嗔痴念。
而此刻,他的睡颜恬淡得毋庸置疑,微蜷的四肢,偏侧的头颈,昭示着他心有偏向,都是对着云灼悬空的依赖。
云灼的梦境本充斥着血痛与悔恨,凄风苦雨里梦境震荡颠簸,但他此刻看着星临,心却奇异地平静下来,那块空着的塌陷地,也变得柔软。梦魇刷然远去,胸腔中熊熊燃烧的暴戾与阴郁也顷刻间被抚平。
这一瞬,他的一生就凝结在这一方月光的光与影中,心也不再逼仄。
这个世上没有永远。云灼活到现在,一直用自己的人生印证着这句话。即使是星临,一身坚不可摧的骨骼叠加一颗坚忍不拔的心,也抵不过命运的变化。
然而“永远”一词,不再只是星临的誓言,也已是云灼的守望。
他相信着他,愿意用有限的生命去等待一个无限的可能。若沉睡的星临醒来,那一瞬就是他心中的最永恒。
日沉阁此前是没有明天地过,此时落进田园牧歌般的宁静中,除了根本称不上是活过来了的星临,其余人都一时找不准活法。
天冬、流萤与婆婆生在旧都、长在旧都,而扶木、闻折竹与云灼,其实是有故乡可回的,尤其扶木。
暮水一战与后续清除烈虹的事迹不胫而走,使得日沉阁一行人声名鹊起。
栖鸿山庄派人来过日沉阁,可扶木已经决计不愿回去。
他和他的故土观念相悖,为此一败涂地付出巨大代价,他索性当从前的自己死在被寒决明埋伏的悬崖之上。父母、兄弟、子民,他过去的名字与至高的身份,他都不想要了,落雪红梅就留在儿时的记忆里,他不愿再回去,他就留在这里。
闻折竹婉拒了残沙城主危恒的邀约,残沙是他碎裂理想的地方,现在他年纪大了,也折腾不动了,前半生过得太惊奇太跌宕,长时间挣扎在生死边缘的危机中之后,平淡的温暖显得如此难能可贵。
他的理想不一定非要回到残沙,因为扶木就在这里,他比残沙城更具理想雏形。
扶木与闻折竹活成了日沉阁最忙的两个人,得了空就一头扎进库房里,一老一少常常一研究就到了天黑。流萤有一次进去转了一圈,看他们到底在研制什么高明玄妙的技艺,但一进去只见两个邋遢人各自一边,锯木头打铁不亦乐乎。
与星临的能源同样坐吃山空的,还有日沉阁的银钱,扶木与闻折竹沉迷于技艺研发,云灼和星临不得不重操旧业,不然供给不起他俩的原料开销与日沉阁的日常开销。
百废待兴的太平里,悬赏市场不太景气,何况云灼不再去沾染血腥气太重的高额赏金,星临受制于机器人三原则,更是不可能做出任何伤害人类的举动。
以至于他们开始接一些杂七杂八的悬赏,抓捕窃贼已经是顶好的活。更多的是补漏雨的屋顶,找走失的三只鸡,送十匹布到城郊,帮城西李小少爷上树抱下爬得太高的猫,陪城东张老太玩一下午牌局。
最后一个悬赏由于星临诚实到不知变通,一整个下午都赢得太无情,傍晚时分反而还搭出五十文买糕点去哄痛哭的老太太。
烈虹死后,云阁主和那位黑衣星临好大好传奇的名气,在市井坊间做着好鸡零狗碎的活计。偏偏两位干活还真的保质保量又高效守时,旧都的百姓都赞不绝口十分满意,惊觉日沉阁那帮危险分子改邪归正,原来不止是传闻。地狱修罗不做了,真的开始做活菩萨了,虽然是有酬劳的。
如此半月之后的一个清晨,扶木上楼叫云灼和星临吃早饭,却惊讶地发现云灼正在房间里收拾行李包裹。
扶木见了大惊失色,以为自己这半个月吃太多软饭又太败家,以至于日沉阁日子过不下去了,把云灼逼得离家出走。
他一个箭步冲上去摁住布裹,另只手扯着云灼的袖子大嚎:“少主!!你别走啊,今天那七只田鸡的悬赏我去捉还不行吗?!”
云灼一阵无语,把袖子从扶木手中扯出来,“我有些事想去做,约莫半月时间就回来。”
扶木一愣,“可你的生辰快到了,不和我们一起——”
此时,旧事一下子冲进他的脑海,也把他喉头的话语堵住。
云灼的生辰到来,即云归祭日将近,扶木口中的话硬生生拐了个弯,“那、那流萤买了早点了,先去吃呗,糍粑凉得快。”
“马上收拾好了。”云灼利索地将布裹打结,随手一放,忽觉后颈一道若有似无的凉意。
星临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门旁,悄无声息地盯着房内两人。
今日多云,晨光吝啬,朝阳躲在厚重云层之后时隐时现,开着的房门渗着四方形状的光,星临身处其中,整个人的轮廓被反打得时阴时晴。
“你要去哪?”他语气平淡,眼神却不太对劲。
扶木的一颗心和右眼皮同时狠狠一跳,他下意识地向一旁撤一步。
云灼迎着星临的凝视,想去探究清他眼底的阴晴。
“回一趟云归。”他如实告诉他。
星临走到云灼身边,沉默不语地盯榻上整装待发的包裹,嘴角精准地向两边提出一个刻板的弧度,他用着个木偶式的笑看向云灼,“你要去哪?”
他又重复了一遍。
“云归谷。”云灼再答,一轮平常问答反复一遍,便蹊跷起来。
星临的笑更机械了,“你没有与我提过。”
云灼轻皱了一下眉,像是被猝不及防地刺痛了一下。
他并不是在质问他,而是不相信他。
“只是回一趟云归,真的。”云灼发觉言语此刻苍白得过分,这一瞬间他手足无措,他想去摸星临的头,也分不清这下意识的举措是谁能得到安抚。
可他没能如愿,手被一把抓住。
星临抓着云灼的手,仰起脸来,眼中一片冻结的冷静,而在那更深处,是一片鬼迷心窍的混沌。
“你要去哪?”
他仿佛被卡在这个问题上,重蹈覆辙的异常态度,把简单的一句话深刻成他费解一生的命题,以至于触碰到银白躯体中沉睡的疤痕。
他无力阻止的出走,决然的霜白身影,连告别都说不出口的日出时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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