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之中,姚黄看不清明无应的神情,只觉得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让他走。”
姚黄气结:“你们两个究竟是怎么了!我一直不问,你们就当我不知道?谢苏他——他一剑将西麓飞瀑砍断,是什么意思?”
明无应不答,姚黄又是急又是气,忽然想起从前明无应说过的一句笑言,什么时候谢苏能将那道飞瀑砍断,就可以下山了。
可那……那只是一句玩笑话呀!
他发足狂奔至此,是知道天亮时木兰长船就要离开蓬莱,此时上气不接下气,看到明无应好似无动于衷,更是怒火上头。
“明无应,你到底听见我说话没有!你徒弟要走了,要下山了!你再不去追他就追不上了!”姚黄大喊道,“你要是不管,我自己去追谢苏!”
“你敢,”明无应愠道,“他要走就由他去,别管他!”
姚黄胸口剧烈起伏,声音却忽然平静下来。
“好,我也走,你就留在蓬莱,做你的孤家寡人吧。”
他拂袖而去,胸中怒气熊熊燃烧,一时觉得谢苏如此决绝,定然没有回头的余地,一时又实在是生明无应的气,连看也不想看见他。
姚黄行至水边,就要跳上小船,却忽然睁大了眼睛,看着眼前这从未见过的一幕。
那多少年里风平浪静的镜湖,起了波澜。
第77章 天涯羁旅(一)
三年之后,溟海海上。
弥天海雾之中,木兰长船静静航行。
溟海难以渡过,不仅在于外一层电闪雷鸣,怒涛起伏,也在于这内一层无边的海雾会令所有进入的船只迷失方向。
只有木兰长船能靠着特制的罗盘从海雾中穿行。
自进入这片海雾以来,已经数日,仍然看不到一丝阳光。
饶是如此,仍有许多人耐不住船舱中的枯寂,来到船头。只是海雾漫天,不论船行到那里,望出去都是一样的。
这船上载的人大半都是来参加这次学宫的遴选,学宫招收弟子是三年一度的盛事,另有许多人乘船而来,不为参加遴选,只为了来亲眼见见世面。
船上的仙门弟子之间泾渭分明,只消看那些衣着华贵,住在上层房间里的弟子,便知道他们是出身于仙门大宗,自小便被精心培养。
到了这时,他们大多在各自的房间中闭门不出,勤加修炼,只盼能在数日之后的遴选中拔得头筹。
下层船舱之中则是十数人挤在一间房间里,很是喧嚣吵闹。
又因为海上颠簸,许多从未出过海的人受不了风浪,抱着木桶吐得东倒西歪,吃进去的东西吐完了,又搜肠刮肚地吐出许多酸水,船舱里的气味很是难闻。
许多人流连船头,实在是因为不想待在船舱里闻那呕吐的酸味。
一起在海上同行了这些日子,大家彼此之间也算有几分熟悉,便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渐渐攀谈起来,感叹这溟海的玄妙,或是议论起学宫今年招收弟子又会给出什么样的难题。
过得片刻,有一个身着灰色衣衫的男子从第三层走出,缓缓下到船头,伸手抚上船边栏杆,望向前方的海雾。
这个人一走出来,船头的许多年轻人忽然跃跃欲试起来,已经有性情张扬些的,上前与他攀谈。不过片刻,这灰衫男子的身边便围上不少年轻人。
罗十一远远地站在一边,看着那些人围住灰衫男子,各个脸上都是殷勤恭敬,很有些讨好的意思,又忍不住想要显示自己的样子,冲着他们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很是不屑。
她刚收回目光,就听到身后传来了低低的一声笑。
罗十一疑心那人是在笑自己,瞪着眼睛看过去,却在看到那个人的时候,愣了一愣。
那是个年轻男子,一袭白衣,身量颇高,肩背很是挺拔,腰间悬着一柄三尺长剑。
可他的脸上却戴着一个古怪的面具。
那面具上的花纹粗陋夸张,好像也旧得很,已经看不出是什么颜色。
罗十一低声威胁道:“你是在取笑老夫吗?”
她个子不高,故意在后背上垫了软布,装成驼背的样子,又穿着一件黑色的披风,还将风帽严严实实地拉过头顶,将大半张脸都罩在下面,只露出粘在脸上的长长的灰白色胡须。
她的手上肌肤涂得焦黄,连说话的声音都用术法遮掩过,任谁来看,都会觉得眼前站着的是个干瘦的糟老头子。
可是那戴着面具的男子却轻轻地笑了一下,朗声道:“不敢取笑老丈。”
罗十一往后退了半步,无端觉得自己的伪装已经被他看穿了。
这船上三教九流,什么样的人都有,罗十一孤身一人,又无师兄弟从旁协助,便装扮成了一个老头子,那也没有什么。
眼前这个戴着面具的男子,不也一样不愿意以真面目示人吗?
她心思稍定,但心中终是忍不下这口气,追问道:“不是笑我,那你是在笑什么?”
面具男子答道:“我笑他们,可以么?”
罗十一见他与自己一样,看着船头的那群人,心中的不平稍稍褪去,又道:“我就是看不惯他们的那副样子。看到从第三层里走下来的人就围上去,自己也不觉得丢脸。”
面具男子微微一笑,淡声道:“被他们围在中间的那个人是清正司的司正,这些人想要与他结交,也是自然。”
这数年间,天下各地频频有妖魔现世,各家仙门不断派出弟子前去斩除妖魔,但时间一长便难以为继,便共同商议,成立了这清正司,讯息共通,互相扶助,往来调度之间省去许多功夫。
清正司,取的正是清朗平正的意思。
清正司从各家仙门中选取弟子,镇守各地,若有妖邪现世,清正司的人便会就地斩除,若是遇到棘手的妖魔,也独有一套联络法门,会立刻上报。
罗十一自然听过清正司的名头,只是没有想到那个灰衣男子就是清正司的头头,当下向他多看了两眼。
她虽然只是豆蔻年华,但是已有不少在外行走的经验,不是不谙世事的少女,此时忽然想到,这位清正司的司正想来平日里忙得很,总不会异想天开来学宫参选——他的年纪也实在大了些。
那么他乘木兰长船,要去往蓬莱,又是要做什么呢?
这念头只是极快地一转,罗十一就听到身边那面具男子淡声道:“退后。”
罗十一抬头望去,见他上前一步,望向茫茫海雾的深处。
她忽然发现,这面具男子眼睛的颜色比寻常人要浅上许多,很澄澈,很明亮。
船头处,那位司正也忽然抬起头,与面具男子看向了同一个方向。
罗十一反应极快,却完全没有要退开的意思,反而兴致勃勃地转头望向海雾深处,可是什么也没有看出来,好奇道:“那雾里面有什么东西吗?”
面具男子从她身边极近的地方走过,擦肩而过时,罗十一闻到他身上干净好闻的气息,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为什么要一直戴着面具?”
那面具男子似乎微笑了一下,随口道:“我生得难看,不喜欢让别人看到。”
罗十一“啊”了一声,心想他以面具示人,原来是因为这个,只不知道他是天生生得丑陋,还是后天受过什么伤。
可是他既然戴着面具,便是不想被人看到,想来这是他心中隐痛,自己再想知道,也不能问出口了。
她见这面具男子身形俊秀挺拔,一双眼睛又明亮澄澈,心中不由为他感到可惜。若是他长得英俊些,那便是一个少见的美男子了。
船头处,那司正已经从众人簇拥之中走出,身上袍袖略略盈起,是灵气充盈,几乎凝为实质所故。
而那面具男子说过那句话后,却不见有什么动作。
罗十一忽然听到海雾深处,像是有无数物事飞掠而来的声音,其间又夹杂哗啦哗啦的水声,心中更觉好奇,仿佛一点也不知道怕的样子。
她趴在船边,兴冲冲地望着海雾深处。
那声音离近了,渐渐能看到近处的水下似乎有火焰一般的颜色流动,可是海水之中又怎么会有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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