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苏无法,只得拿起杯子递到唇边。
杯中蜜水澄明清澈,花香扑鼻,入口时有一种凉凉的果子香气。
他才喝了半杯,沉湘立即提起坛子给他倒满,并催促他快喝。
谢苏不疑有他,直到一杯饮尽,才好像品出了一丝滋味。
清甜之后有微微的辛辣,只是隐在浓烈花香之下,并不明显,又有回甘。到了腹中,却又暖融融的烧烫着,令他整个人都有些热起来。
谢苏道:“这是什么?”
“跟你说了,是花蜜呀,不过是我用很多种花蜜调的,好喝吗?”
谢苏迟疑道:“嗯。”
沉湘的眼睛亮晶晶的,她不动声色,又将谢苏的杯子给续满了。
谢苏心中却尚有疑问没有解开,抬头看向沉湘。
“枫鬼树下的幻梦,到底是我的幻觉,还是真的发生过?”
这件事他始终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但那时他听到过沉湘的声音,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有沉湘能告诉他。
沉湘懒洋洋道:“那当然是你的幻觉,但幻觉就一定不是真的吗?如果我告诉你,我现在其实并不在蓬莱,那此时跟我坐在一起的你,又是在哪里呢?”
她的话中似乎隐着什么极重要的关窍,谢苏默了片刻,便豁然开朗。
“我好像明白了,多谢。”
沉湘又道:“还有什么想问的,一并说吧,除了那道白玉台阶是通向何处,其余的我都可以回答你。”
这个问题正是谢苏接下来想要问的。可是以沉湘的性子,她说了不会回答的,就一定问不出。
谢苏想了想,又望向沉湘:“如此,我便没有什么要问的了。”
“哦?我还以为你要问,我为什么说你拔不出牧神剑?”
谢苏却是淡然笑道:“在枫鬼树下,我已经拔出了牧神剑,所以这个问题,我不必问。”
沉湘却是哼了一声:“小子,你只是将牧神剑拔出那么一寸,那可算不上拔剑出鞘啊!”
谢苏微微一笑:“这个我知道。”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自己终有一天会拔出牧神剑。
他一定会拔出牧神剑。
沉湘双眼一眯,似乎已经看穿谢苏心中所想。
她换了只手托住下巴,整个人浑似没骨头一般靠在了桌上。
“既然你已经没什么要问我,现在可就换我来问你了。”
沉湘单手扣着坛子,又将谢苏的杯子续满。
谢苏眨了眨眼睛,只觉得杯口逸出的满是花香。连他自己都没有发现,他的坐姿以不复初时的端正,而是渐渐靠在了桌子上。
那双琉璃色的眸子一向无波无澜,此刻却仿佛有幽微的流光。
沉湘翘起嘴角,甚为满意,问道:“你拜师的时候是怎么样,能不能说给我听听?”
谢苏忽然想起沉湘起初是说,将他引来这里,是为了看看明无应收了一个什么样的徒弟。
在林中遇到叶天羽等人后,谢苏心中已经十分明白,自己这个蓬莱山首徒的分量有多重。
倘若他在外面输了伤了死了,或是有什么行为不端之处,旁人不会说谢苏,而会说是明无应唯一的徒弟。
这唯一二字,个个都有千钧重。
其实谢苏对声名和生死都不大看重,真正被他放在心上的,只有师尊。
此刻沉湘问他拜师的经过,她既然是明无应的朋友,那么或许也和那时的元徵一样,心中有些顾虑。
谢苏不疑有他,便从去竹林给元徵送枫露开始,将拜师那日发生的事一一讲出。
可沉湘听到他在那个一线天的幻境中,险些被牧神剑的重量压制得无法起身时,脸上却是挂了一个薄薄的冷笑。
可谢苏询问时,沉湘的神色又恢复如常,让他接着讲下去。
讲到元徵那个将星辰山川化为棋子的棋局时,沉湘身子前探,听得十分认真。
谢苏心中忽然闪过一丝清明。
大概沉湘真正想听的,还是元徵那个棋盘。
但谢苏其实也只是在拜师那日真正见识过那棋盘的恢弘气象,大多数时候,那就只是一个棋盘,元徵喜欢下棋,有时会同执黑子白子,自己跟自己对弈。
谢苏心中微觉奇怪,看沉湘的样子,似乎跟元徵早就相识,对他也十分了解。若沉湘真的对那棋盘如此好奇,为何不自己去见元徵?
“师尊喝了那杯茶,之后元徵将那块碧玉送给了我,就是这样。”
沉湘神色慵懒,一双眼睛却亮,紧紧地盯着谢苏。
“明无应喝了茶就走了,你有没有想过他面色不善,是为了什么?”
谢苏的目光凝了一瞬,其实此前他并不觉得那时的师尊有什么不同,只是沉湘这么一提醒,他便回忆起那时的师尊确实像是有些不同。
沉湘冷笑道:“他面色不善可不是对你,让他不满的另有其人。”
谢苏蹙眉:“你在说元徵?”
“那个山谷幻境,无非就是元徵用来试炼你的。给你肩上的重压,试的是你的心志是否坚定,留了一枚不会顺水漂流的枯叶,试的是你的才略。至于那棋盘嘛,固然是助你破开身上的封印,吸纳天地灵气,却也是为了震慑你一下,让你知道这修仙之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她这一席话却是令谢苏想了想。
“姚黄对我说,天下间的仙门在收徒时都要设立一些规矩和试炼。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师尊为何会因为这件事不快?”
沉湘道:“元徵试你,为的是看你是不是坚定,又够不够聪明。可他试你,凭的是什么,你可曾想过?”
沉湘望着谢苏,手指在桌上慢慢敲着。
“因为他修为比你高,活得比你长,见过你没见过的东西,他站在山顶俯视你,自然可以把你捏在股掌之间试炼。说到底,他凭的不过是这些,就像他那个棋局……”
谢苏道:“棋局,又如何?”
沉湘微微一笑:“那个棋局气象万千,唬人得很,可是这天下并不是棋盘,芸芸众生,也不是棋子。”
说这话时,沉湘眉目飞扬,意气风流。
然而瞬息之间,她又收敛了目光中的锐利之意,提起坛子,第三次要将谢苏的杯子续满。
谢苏撑着桌沿,似是想要站起来,可是晃了一下,又跌坐下去。
他只觉得四肢软绵无力,头重脚轻,腹中烧烫,热意似乎直接逼上脸来。
“你给我喝的……是什么?”
沉湘单手拎着坛口提起,豪饮一口,笑道:“当然是酒啊,秋露白混上千红醉,包你一觉睡到明天晚上,醒来什么也不记得。”
谢苏蹙眉,望向沉湘,却发觉她的身影似乎都模糊起来。
那树上木屋一瞬间淡去,消失于无形。
谢苏用力摇了摇头,这才看清原来他们一直坐在溪边的石桌旁,头顶便是那棵合欢树,粉色云霞一样的花朵开遍。
谢苏只觉得天旋地转,合欢花在他视线中缓缓旋转,似乎已经落到了他的眼眸中。
沉湘却是将那倒满了酒的杯子再度推到谢苏身前。
“喏,这次我可没骗你,你看好了,这可是酒,不是花蜜,你喝不喝?”
谢苏皱眉道:“我不喝。”
沉湘道:“随你好了,但你要是喝了这杯酒,我就告诉你镜湖小筑的一个秘密,你想不想知道?”
看着沉湘脸上古灵精怪的笑,谢苏不禁生出些怒意,却又将沉湘的话听得十分清楚。
镜湖小筑是师尊的居所,无论有什么秘密,谢苏都不该去窥探。
可他此刻竟然很想知道那秘密究竟是什么。
沉湘好似看得到谢苏心中的天人交战,得意得很。
谢苏收敛目光,低声道:“你为什么要骗我喝酒?”
“因为我喜欢喝酒啊,不仅喜欢喝,我还喜欢酿酒,天下间所有的事情,在我看来,都不如喝酒有意思。我这是教你,人无好不可交,譬如我爱喝酒,元徵就爱下棋,明无应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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