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船行至一处码头,方长吉起身引他们下船,又道:“由此下船,还需步行一段,请各位随我来。”
这艘施了术法的客船自有清正司的人处置,谢苏下了船,发觉此处比之闹市却要清静许多。
想来有天清观雄踞金陵城中,清正司自然是建在不大起眼的僻静处更好一些。
此处只是个小码头,入水台阶生了绿藻,在水中柔柔漂浮。
谢苏一低头,在河道边沿的水中看见一个小东西。
那是一盏残破的河灯,蜡烛早已烧尽,灯身浸了水,不复挺括,向一边歪着,再过片刻就要沉进水里。
他心中一动,想到的却是十数年前,自己第一次到金陵来,明河影下,他与明无应坐在小船中,看无数灯盏顺水漂流。
忽而像是有一缕清风拂过,那河灯恢复成簇新的样子,虽无蜡烛,却有一点萤火似的流光落在灯心。
河灯打了个旋儿,顺水而下。
谢苏目光一转,看到明无应也正看着那一只河灯,片刻之后,抬眸望向自己。
他已经上岸,明无应却还在水边台阶上,所站之处比他低了不少,因此仰起脸来望着他,只是莞尔一笑。
谢苏被他目光笼罩,只觉得那小小河灯扩散出的涟漪不是在水上,是在自己心间。
他不由得在心中问道:“方才师尊也想起了那一晚的万千河灯吗?”
一个念头尚未转完,谢苏听到身后的路上吹吹打打,一支送亲队伍喜气洋洋地走过来。
说是送亲队伍,却又有些怪异。
队伍中一架马车,四面厢板都被取下,正中放着一只水晶大缸,缸口封死,扎着繁复的红绸。
那口缸是水晶制成,可见缸中水波摇晃。
谢苏自换回自己的身体之后,便恢复了从前的目力,只一眼便看清了缸中装的是什么,蹙起了眉。
贴着水晶缸壁的是一条修长绚丽的鱼尾,鳞片如宝石一般。
鱼尾之上却是人身,胸前微有隆起,被一条手臂遮挡。水中四散的长发之中,是一张曼丽的人脸。
那是个鲛人。
鲛人将脸贴在缸壁上,双眸澄澈,神情天真,正打量着他们。
这队伍一路吹吹打打,动静很大,看他们的衣着,像是从大户人家里出来接亲的下人。
方长吉见谢苏凝目望向缸中鲛人,轻咳了一声:“金陵城中的王公贵族、高官富贾,多有蓄养鲛人的……”
这队伍自他们身旁走过,不多时却停了下来,连喧嚣的演乐声也停了,后面的人不知道前面的人为何要停下来,都伸长了脖子往前望着。
远处的重重烟柳之间,又走出了另一队人。
这些人面黄肌瘦,身上衣服都打着层层叠叠的补丁,脏得看不出来是什么颜色,好些人穿着破洞的草鞋,更有几个是打着赤脚。
可他们身上无一例外,臂上都缠了一小条脏兮兮的白布。
竟是一群乞丐,为首的却是个身量未成的少年,脸上脏成一团,一双眼睛却是黑白分明,此刻饱含着愤怒。
在他身后,几个小乞丐用藤条拖着一卷草席,下面垫着厚厚的稻草,一望既知里面裹着的是一具尸首。
一支队伍迎亲,一支队伍送葬,狭路相逢,谁也不肯让另一方先过去。
按说逝者为大,办红事的队伍自然要给办白事的队伍让路,须在道旁暂候避让。
且这迎亲的一方却也不是正经的嫁娶,高官富贾在府上蓄养鲛人,是充作美婢娈童,玩物而已。
可鲛人天生绝色,以黄金作价,若非朱门绣户、堆金积玉之家,也出不起这个价钱。
如此人家里出来的下人,在外也是眼高于顶,见对面又是这么一群衣衫褴褛的小乞丐,自然不肯让路。
两方都不肯相让,一时间却是吵闹了起来。
自那迎亲队伍中走出一个管事模样的人,几步上前,开口便骂晦气。
那个为首的小乞丐身材矮小,一张脸都绷了起来,脖颈上青筋爆起,说什么也不肯相让。
管事眼睛一瞪,嘴里骂得越发难听,身后更走出四五个膀大腰圆的家丁围过来,要将那群小乞丐赶开。
为首的小乞丐身体极为灵活,弯腰转身,躲过了两个人,却终究是个身量未成的少年,气力不足,被第三个人抓住了胳膊。
那人手掌如蒲扇一般,抬手便扇了小乞丐两个耳光,打得他左右脸颊高高地肿起,嘴角开绽流血。
他先前躲过的那两个人更是径直闯过去,两三下将哭泣的乞儿们推开。
那草席上包裹的稻草藤条本就不结实,拉扯了两下,竟然翻了开来,露出里面一具瘦小的尸身。
还是个孩子,面色乌青,早已断气,从脖颈到身上尽是烂得发白的脓疮。
那管事啐了一口:“呸!一群死了没地方埋骨头的东西,来这里挡路,误了我们家的好时辰,我一抬脚碾死你们!”
见包裹同伴尸身的草席散开,几个小乞丐均是一愣,气得浑身发抖,连眼睛也红了。
管事冷冷一哼,身后更多的家丁围上来。
谢苏待要出手,眼前一个身影飘忽,却是方长吉飞掠至那几个小乞丐身前。
他这一下兔起鹘落,身法极是飘逸迅疾,一望即知是修仙之人。
可那管家不知道是骂起了兴,还是根本没看到方长吉过去,斜睨他一眼,轻蔑道:“你又是从哪儿来的,看不到我家马车上的徽记吗?知不知道我家老爷姓什么?想要管闲事,你也先看一看自己配不配!”
方长吉平静道:“我不知道你家老爷姓什么,但我知道此处是清正司的门外。”
在他身后,清正司的大门打开,走出七八个修士,皆着一模一样的玄色衣衫,腰间佩着长剑,见着方长吉,列队行礼道:“司正,您回来了。”
那管事脸色一变,抬眼望见清正司的匾额,支吾了两声,嘿嘿一笑:“原来是清正司的仙师,一场误会,我们这便走……”
他侧身做了个手势,身后却响起数人痛呼之声,转身一看,那几个先前动手打人的人都倒在地上,捂着破皮流血的双颊,疼得说不出话来,像是方才那一瞬间,人人都挨了二十来个耳光。
管事咽了口唾沫,陪笑道:“仙师息怒,息怒……”
他一句话还未说完,就听到身后远处响起一个漫不经心的男声。
“倒是把你给忘了。”
话音刚落,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大手迎面抽来,管事只觉左颊剧痛,再是右颊,力道之重,令他头晕眼花,几欲跌倒,两边嘴角全部破开,牙齿撞上舌头,咬了一嘴的血。
他哆嗦着,口齿不清道:“快走,快走!”
那几个家丁连滚带爬地站起来,连吹吹打打也顾不上了,一行人逃命也似地离开了此地。
那几个小乞丐围在草席之前,伸手抹着眼泪。
方长吉向身边一人吩咐道:“买副棺材,收敛了吧。”
那人应了一声,便走到几个小乞丐身边去了。
谢苏看着那人侧影,忽觉眼熟,转过脸来的时候,发觉方长吉正看着自己,问道:“这位是……”
方长吉微微一笑:“他叫冯提,你还记得他。”
谢苏心道:“我自然记得。”
当年群玉山妖龙作乱,就是这个冯提最先上报清正司,后来又在山中等候,将他和明无应带到了龙头庙。
及至明无应斩杀妖龙,截断弱水,因收服龙骨而力竭,倒在他身前时,沉湘便是暂时占据了冯提的肉身,将他们带回了蓬莱。
只是在溟海之上,沉湘的术法忽然被破,他揽着明无应掉入蓬莱西麓,见冯提口吐鲜血,大概坠向学宫的方向,心中只以为他已经凶多吉少。
却没想到会在这里再次见到他。
冯提以术法变幻出一段白布,蒙住草席之中小乞丐的尸身,向几个乞儿叮嘱几句,自去置办棺材了,与谢苏擦肩而过时,向他微微一点头。
看他的样子,仿佛只是觉得他是方长吉带回来的客人,全然不认识谢苏是谁。
方长吉解释道:“他掉入学宫,受了些轻伤,但说起那日的事情,则迷迷糊糊,前言不搭后语,好像什么都记不起来了。”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