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68末世路(13)
桌子后叉手站立的人是齐伟。
这名带了他整整十天的教官,从最初的冷眼相待,到对他有了点刮目相看的欣赏脸色,相处间勉强算得上融洽。虽则他并不清楚游酒是比他低了好几级的特种兵学院学弟,但不妨碍他从他身上感受到某种同类人的气息。
然而此时他在桌子对面,与他相向而立,面上冰霜覆盖,仿佛又回到原始的长官与囚犯关系。
也不是说不过去,毕竟到了明天,大家就各走各路,他再见到游酒时,搞不好就是他的尸首。
这种状态下的关系,想要熟络,也熟络不到哪里。
齐伟面上神情冷淡,不同他搭话,只道:“坐下,自己看。”
他看着游酒在桌边坐下,拿起桌上表格,迅速的扫了一眼,黑沉如夜的眸子里掠过短暂的一点讶异。
齐伟道:“人道主义上来说,即便你们是死囚,你们的去向和死因,也有同关心你们的人交代的义务。若是死在牢里,你们的亲友自然会知晓;如果执行任务死在了地面,经过上头慎重考虑,最终决定,会告知你们某一位关系密切人。”
游酒拿着那张浅色表格看了半天,“我以为狙击计划是绝对保密的。”
齐伟冷冷道:“是保密,但如果你们死了,自然就封口大吉,不过顺便通知一声亲属罢了。”
游酒把表格又放下,他好像并没有经过思索,就道:“我一个混大街的,没有亲友。”
“……”齐伟看着他,对方已经准备站起身来。
教官把身体倾过去,隔着桌子,牢牢按住了游酒肩膀。
他力道极大,游酒给他骤然一按,竟然一时未能站起来。
齐伟正视着他双眼,教官平素鲜少流露情绪的眸子里,意外的出现了游酒觉得大抵是同情与惋惜的神情。
他低声而非常认真的道:“如果你没有紧急联系人,我不介意你写我的名字。”
他就那样按着游酒的肩膀,丝毫不松力。沉缓的说出这句话后,从对面男人的眼底看见了比方才更多的讶异。
过了许久,游酒忽然笑了起来,“……教官,我尊敬的齐教官,我不知道你从哪里看出来我是弯的,但丧尸当前,我暂时没有那个心思跟你培养感情。”
他肩膀一塌,便避开了齐伟的手掌。
伸手重新去拿起那张浅色表格,黑色水笔在表格上留下了一串东扭西歪,仿佛出自小学生手笔的阿拉伯数字,又顺手蘸了印泥,盖上大拇指印。
游酒道:“如果我嗝屁了,请将我的死讯告知这个人。”
☆、12、荀策
12、荀策
填完表格从单独房间出来,游酒一眼看见从另一端的房间里步出来的少年。
文宵脸色雪白,步伐摇摇欲坠,好像在单人房间里写下紧急联系人的名字时被人打过一顿一般,眼角沁得通红。他垂着头,嘴唇咬得紧紧的,游酒走到他身边,他都未及察觉。
游酒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拍了拍他肩膀。
文宵受到惊吓般,猛然抬起头来,看见是他。
涨红着脸,嗫嚅着:“……游哥。”
游酒道:“这只是他们的保险措施,未必就会用得上通知紧急联系人。”
他其实并不觉得自己有安慰他的义务,只是看着少年这般惶恐不安,时刻处于魂不守舍状态的悲惨模样,又觉得随口安抚一两句,并不花多少时间和力气。
文宵迅速看了他一眼,又迅速的把头埋下去,眼尾那一抹沁红愈加鲜润了起来。
他喃喃道:“我知道,可是……可我……”
他仿佛觉得游酒的手掌有千钧重,想要从他手下退开,又有些舍不得,垂着头,僵硬的站在那里许久。
此时其他几名死囚犯,也陆陆续续从各自分隔的房间里走了出来,一个个脸上神情都不大好看。毕竟提前写下紧急联系人,这种做法,怎么想都怎么觉得不大吉利。
蜥蜴王看见游酒和文宵,面上表情几分古怪。
但他到底没有文宵那么没出息,什么都表现在脸上。他只悻悻的吐了一口痰,像是要把小房间里让人不快的氛围吐去,转身就朝吃中饭的厅里走去。
前军火贩子则是一边叹气,一边跟上游酒,搭住他手臂:“哎,真他妈晦气,走走,游老弟,明天的事情明天愁,我们且去大吃一顿!”
文宵始终垂着头,拖着沉重的脚步跟在这伙人身后。
齐伟沉着脸从房间里出来,把封存好的档案袋递给等候在一旁的研究所的人。他烦躁的抓了抓自己头发,又朝游酒离开的方向看了看,叹了一口长气,终究什么也没说,转身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施言双手插在白大褂里,正等他一起去工作人员的食堂用餐,看见他一脸不快的走过来,笑道:“怎么,他不肯透露自己的亲友联络人?”
“何止不肯,他那鬼画符一样写了一串乱七八糟的数字,根本就是信手涂鸦。这小子要么就是笃定自己能平安归来,要么就是当真没有可以联络的对象,顺带着还嘲讽了一下我这个教官!”齐伟发着牢骚,“牢里待久了,都看不出别人对他是真心还是假意了?”
施言奇怪道:“数字?”
齐伟没好气的随手比划了几个,譬如“1”字下面多了一横勾,“2”字中间若隐若现有一个点,“6”的下半个圆形是实心,他生气道:“用这种小学没毕业的数字糊弄人,还说若他出事,转告此人便可——我看他抱着的就是嘲弄我们的心态!”
掩在眼镜后的眸子微微一动,施言轻笑道:“好心当成驴肝肺。你也莫生气了,他若是知道识好歹,也不会沦落到被判死刑,进入狙击计划的地步,对不对?”他边岔开话题,边随手拨开了记录游酒数据的晶片电脑,“饭菜要凉了,我们先去用饭吧。”
就在那状若不经意的随意一瞟里,施言已经把当时印在男人眼底的那一行古怪写法的阿拉伯数字记入脑海。他本就有过目不忘的超强记忆力,那行数字又如此特殊,很快便牢牢记在心底。
用过饭,同齐伟简单的打过招呼,目送他像老鹰提溜小鸡一般气势汹汹去找游酒他们几个进行下午的训练,施言自己慢慢往二楼实验室踱了回去。
他思索着,自己在何处见过这种奇异的数字书写方式。
在寻常人看来,这种写法酷似小孩胡乱涂鸦,最多觉得这样写的人目中无人,桀骜不驯。
以游酒这几日在基地的表现情况来看,他对军方人员假惺惺给予的“善意”表示不屑,也确实很有可能通过这种方式来嘲讽或宣泄情绪。换做施言,若是他从来没有在某个地方,看到过这种写法的话,他会跟齐伟同样,对游酒的做法抱以一模一样的观感。
只是他确实,曾经在某个人的记事薄上,看到过这种鬼画符一样的数字排列方式。
施言进了自己那间较小的实验室,越过密密麻麻摆放的仪器和各种试管架,到一台外观看起来很像掌上电脑的仪器前坐下。
那仪器是镶嵌在墙壁上,却又看不出一丝一毫镶嵌的痕迹,仿佛与砖做的墙壁融为一体,或干脆就是从墙壁中生长出来的一样。平素远远看去,它几要同白砖墙混为一色,难以察觉它的存在;只有当施言靠近的时候,这台仪器才像从冬眠中苏醒一般,缓缓的亮起了光芒。
仪器启动后,施言在它屏幕上按下了几个键,它便慢慢的发出了极其轻微的叽叽声,好像刚出壳的雏鸟啾鸣。
教授拿过一张纸片,随手把方才看见的数字抄录出来,耐心的等着仪器另一端的声响。
那阵雏鸟啾鸣声持续了很长时间,约摸有一顿饭的功夫。
似乎那端并没有谁人在等着。
施言也不着急,他仍然把玩着那张纸片,身子倚在靠椅上不挪动。
又过了约摸一盏茶的时间,那坚持不懈的雏鸟啾鸣声终于小了下去。
从仪器里传出一个无可奈何的、仿佛刚刚睡醒的男人的声音,随着他声音的响起,屏幕上也切换出了一个应是卧室房间的画面,高高的雪色流苏从雕花大床上倾泻下来,柔软的被褥和蓬松的枕头胡乱的叠在床上,一旁的壁炉里燃烧着旺盛的火苗。卧室富丽堂皇的地毯上还散落着好些书本,书本旁边几杯流光溢彩的红色葡萄酒立在托盘上。
“……你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情,严重到必须直接联络到我卧房里来?”
那男人问着,人却并没有出现在画面中。
施言把玩着纸片,笑吟吟的道:“其实,我特意打来,是为了感谢谧总不杀之恩,这次基地出了这么大的安全漏洞,竟然没有追责到我头上。”
男人哦了一声,没什么诚意的口吻,声调依然是懒洋洋的,甚至还有些隐隐的不耐。
“不关我的事,对你处罚与否的决定,是老爹他们直接做出的,你感谢错了人。”
“那么,就只好拜托谧总,替我向令尊表达感激涕零之意了,施言无以为报,唯有肝脑涂地,竭尽寸心——”
“得了得了,”不等施言唱作俱佳的把台词演完,那声音快快的打断了他,一副避之而唯恐不及的模样,“施大教授,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有什么正事,爽快些说了吧,我听还不成吗?”
施言便笑吟吟的把纸片递到仪器的视频录入口前,道:“确实有一个不解之谜,想请教一下博学多才的谧总。”
男人原本说话的声音听起来很远,就像和通话仪器之间远远的隔着一座墙一般;施言将纸片递到仪器前,那头忽然静了一静。
一阵衣服窸窣声传来,紧接着,男人的身形样貌出现在屏幕上。
这是一个年岁同施言差不了多少的年轻男人,他披着一件浴袍,从浴袍宽大的领口还能望见形状姣好的锁骨和一片雪腻的肌肤;长长的黑发瀑布般一直垂到腰后,又青又亮,显是保养得极其用心。五官端正俊逸,狭长的眸子总有那么一点含情带笑看人的味道,薄薄的右耳垂上坠着一颗红宝石耳钉,又把人无端衬出一些妖冶风情的感觉。
他那副慵懒无谓的腔调,在看见施言手中那张纸片,严格意义上来说那行数字的时候,陡然改变了。
眼眸微微睁大,面上飞快掠过一抹紧张:“你从哪里得来的?这行字?”
施言不等他再细看,就将那纸片收回手中,问他:“谧总认得上面写的什么?”
那被他称作谧总的男人,眼神像被牵引了般,顺着他的动作,狠狠盯着他手心,嘎声道:“写这个的人,现在在哪里?施言,你对他做了什么?”
“施言”啊。年轻的教授心里默默想,跟皇甫谧认识这么多年,他对他一向生疏客套,不远不近,像这般连名带姓呼唤他倒是破天荒头一遭,看来确实是知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