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煦帝不可能真的对自己的安危不上心,尤其是听完了贾珠在信中所讲述的各种奇怪的境遇后,皇帝感慨地说道:“以阿珠遇到怪事的次数,怕是往后都不能放出去了,说不定这一去,就回不来了。”
太子深以为然。
阿珠身上奇奇怪怪之事,这细数之下,可和他身上发生的,可没少了多少。
如此看来,阿珠还是呆在他身旁,方才是最好的。
…
纷涌而来的人群里,许峰与小五都在靠近城门口处,这人群之中,莫说要发现他们的行踪,哪怕是他们自己人要找到自己人的踪迹,可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许峰遥遥地朝着小五看了一眼,小五回以眼神暗示,这便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哪怕是秋高气爽的八月,这么拥挤的人潮,肉贴着肉,都快要闷出汗来。街道两侧的酒楼客栈上,可都挤满了人,那些自诩身份高贵者,可不还是得屈尊来这,方才能看到一星半点。
自古以来,凑热闹乃是人的天性,少有人能克制这份喜悦。
这份压力给到了九门提督与各处负责守卫的士兵身上,生怕闹出什么踩踏事故,愣是牢牢地将蜂拥来的人潮护在两侧。
某一刻,这般纷纷吵闹忽而静止下来。
无需言语,他们都感觉到了地面微微震动的声音,下意识看向城门口的位置。
在看到第一个人,第一处车驾时,轰然爆发出来的声音,好似无数个体的声音汇聚在一处,那尖叫和呼唤经过层层的保护落到耳边,哪怕是再冷静的人也忍不住红了眼。
这是何等盛大的场面。
哪怕原本被告知了会有刺杀的大皇子,在跪坐在车驾内时,都忍不住为那声音侧目。
他盯着那隐隐绰绰的车帘外的人影。
那些扭动的肢体和喧闹的声音,让大皇子的情绪好像也被传染了一般,他不自觉握住了手中的佩剑,感觉到自己的手背上也蹦出了青筋。
那是激动。
更是无法遏制的冲动。
无数人呐喊,崇拜,为之疯狂,那些排山倒海压下来的情绪,会让人无比满足,仿佛被捧到高处。
这一刻,允禔猛地品尝到了野心的味道。
不再是一墙之隔。
不再是隔着一层朦胧的纱布。
他看到了那登天梯的阻碍,也意识到欲/望的滋长是无法控制的。
当人品尝过这种滋味后,想要再冷静下来,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允禔狠狠闭上眼,急促地喘息了几声,而后突然拔剑出鞘,在左手划拉开一道口子。
割破表皮的刺痛,让允禔被迫冷静下来。
贴身太监吓得尖叫,猛地扑过来,“大皇子,您这是做什么?奴才去叫太医过来,您且等等……”
“不必。”大皇子的脸上露出厌倦的表情,摇头说道,“不许叫任何人知道。”
他将佩剑放在一边,然后自己翻箱倒柜,找出了止血散和纱布。
允禔不肯让人帮忙,自己咬着将那道伤口给缠起来。
他明知道,在危机有可能到来前,应该全神贯注,做好准备面对危险的困境。
然他若不这么做,怕就要面对更大的困境。
允禔捂着砰砰直跳的心口,冷静重新回到他的头脑,令他的呼吸不再急促,甚至还能分神思考……
倘若他都这么冲动起来,那太子呢?
他犹如此,那距离那个位子只有一步之遥,处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东宫,又会如何?
御驾内。
康煦帝并未让人阖上窗门,于是秋风便偶然卷起车帘,叫远处的百姓能够看到帝皇若隐若现的真容。
太子跪坐在皇帝的对面,低垂着头,看着一盘未尽的棋面。
那是上次太子陪着康熙帝,却还没下完的一盘棋。
康煦帝偶尔还会看向外面,可允礽却是一点反应都没有,沉思了片刻,甚至还捏了一颗白子,将原本还没走完的棋路给落下。
皇帝听到细微的咔哒声,下意识看了过来,发现太子居然还在走棋,“保成,这外面等着的,可也有不少,想要看到储君的。”
允礽平静地说道:“阿玛,这不也看到了吗?”
他就坐在这里。
又没躲着,也没遮掩。
若真想看,也不是看不到。
康煦帝扬眉,“你知道朕说的是何意。”
康煦帝不下,太子就自己拿了黑子,自己和自己下,“这声音听着热烈,瞧着也热闹。”
康煦帝将太子手里的黑子夺走,下在了右边的位置,霎时间就将太子原本想出来的白子生路给将死了。
太子也不恼,他摸着白子,将思路换过来,继续思考这要怎么下。
“阿玛为何生气?”他笑,“难道阿玛是生气孤没野心?”
太子赤/裸裸地将这句话说出来时,梁九功面无表情地低下头。
今天赵昌那家伙死哪去了?
光他一个在这受罪是吧?
康煦帝不语,太子便继续下棋,说出的话,却稍显犀利,“阿玛,您这般,就有些过分了。自古以来,若是既要这个,又要那个,岂非太贪心了?”
“保成说朕太贪心?”
“阿玛不是贪心吗?”少年太子,或者,应当说已经是青年了,他终于落下白子,将那大片棋子由死转生,而后笑盈盈地看着康煦帝,“阿玛,若孤表现得太内敛,便觉得没有野心,失却了锐气。若太过积极进取,或许又会觉得遭了威胁,令人不喜。”
每一句话,都当显得心惊肉跳。
“阿玛,我,说得不对吗?”
一时间,外头的嘈杂与热烈伴随着风声传入御驾,然这座内,却是鸦雀无声。
仿佛,就连呼吸声也无。
太子长大了。
康煦帝想。
连一些当说不当说的事,都想得无比透彻。
他身为皇父,在此一刻不答,除却涌现上来的恼怒外,比之更快的,却是欣喜其长成的姿态。
就像是自己亲手栽种了一棵小树苗,细心呵护了十几二十年后,总算看到它扎根到深处,亭亭如盖,连枝叶都带着鲜嫩的生机。
尽管在养育的过程中,遭受了不少困苦与麻烦,哪怕树苗长大后,便会无意识开始争夺土壤的庇护,会开始入侵其他领域。
然在那一瞬,看着它立在那处,心中便有无法压抑的自豪欣喜。
康煦帝的心情微妙。
说生气,有点;可要发作出来,也未必。在恼怒外,还有隐秘的愉悦。
这复杂的情绪,令康煦帝面无表情起来。
这天家父子对话,时不时就是一个暴雷,当真令人头皮发麻。
就在此时此刻,场外的声音一瞬发生了变化。
原本的呐喊声里,仿佛掺杂了一丝恐惧。
好像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铮——
金属利器碰撞的声响。
太子猛地抓住了身边的武器便要翻身出去,却被康煦帝眼疾手快地抓住了胳膊。
皇帝厉声说道:“方才说了什么?外头自有侍卫,且你还信不过阿珠的安排?”
太子的嘴唇动了动,不情不愿地说道:“便是阿珠再能干,他现在能动用的力量不多。”
“可他不是已经将后手的安排都告知于你?”康煦帝侧耳听着外面的声音,漫不经心地说道,“再加上有了戒备,难道还真的被人害了去?”
皇帝的话音落下,忽而醒悟。
“你是担心阿珠的安危。”
康煦帝并未撒手,太子也不可能将皇帝撞开到一旁去。他重新坐下来,无奈地说道:“以他的脾气,如果没能亲眼看到结束,那是不可能的。所以,他现在肯定就在附近。”
叮叮当当的声音逐渐消失,就连百姓的尖叫声也不再。
不多时,有将士骑马来报,说是已经抓住了行凶刺客十数人。
与此同时,太子也听到了格图肯的声音。
“这下安心了?”康煦帝看向太子,扬眉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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