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尔斯盯着她的指甲发呆。
“是啊,天黑了。”杰不知道伊薇为什么会忽然讲这么一句话,但还是非常捧场地应了声,努力让现场的气氛不那么僵硬。
“他们成功找到地方了,也不知道伊芙琳会选择怎么做。”伊薇忧伤地说,“如果运气太差,她可能会成为蝴蝶。如果运气好……如果她运气足够好,就根本不会跟着我来这鬼地方。”
她突然不再看向海面和森林,而是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椅子轻飘飘地往后浮了一下,伊薇涉水走向屋内,尖细的高跟敲击着大理石,发出的声响被淹没了地面的海水悉数吞没。
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也没有给出任何解释,她就这么消失在房间里。
杰有点懵,不知道伊薇到底是发的什么神经,突然把他们俩叫到平台上坐着,又突然把他们俩丢下自己走了。不过老板发神经,做员工的也只能陪着,他不清楚伊薇会不会有突发奇想地走回来,只能留在这里。
“查尔斯。”他低声喊道,“查尔斯,你今天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有点生气。
再怎么说,查尔斯今天的表现也过于离谱了。不仅平时精干果断的模样丢了个一干二净,而且就连最普通的给老板暖场子这种事都干不好。
平时查尔斯其实也不太擅长应伊薇的声儿,可最起码也能摆出“我在认真聆听您说的每句话我都放在心上”的表情,但是今天的查尔斯——
就像是换了个人一样。
想到这里,杰毛骨悚然。他搓了搓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手肘撞了一下查尔斯。
“醒醒。”他说,“我在跟你说话呢,查尔斯,你有没有听我说话?”
查尔斯动了。
他的眼珠子慢慢地转到杰的脸上,先是侧着眼睛盯他半晌,然后才被自己的眼神带动似的,慢慢地扭过脖子,正面看向杰。他的颈椎发出咯吱咯吱的摩擦声,听得杰后颈的寒毛一茬儿一茬儿地接连往外冒。
“你……你吃东西了吗,查尔斯?”杰柔声问。
他在查尔斯野兽般的眼神面前有点发憷,饿极了的人也确实和野兽没什么区别。不过,眼前的人无论如何也是查尔斯,哪怕变成了野兽,那也是野兽查尔斯,不是随便什么陌生的野兽。
“你没感觉到吗?”查尔斯问。
他的声音轻得很,气若游丝,仿佛随时都可能背过气去昏迷不醒。然而,气若游丝中,又透着强横的、几乎可称旺盛的力量感。他说话时像是个大师级的歌唱家在假装自己没力气唱到高音,总有点不伦不类的味。
杰有些不安。却不是不安于查尔斯的状态,而是不安于查尔斯即将说出口的话。
好像查尔斯即将戳破什么,把真相全都暴露出来,而他其实并不愿意离开这场美妙的迷梦。
“查尔斯。”他拦下了对方要说的话。
他仰起头,恳切地注视着查尔斯,尽管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的脸上露出了什么样的表情,而查尔斯始终神色木然,也看不出是否有所触动……但,查尔斯没再继续往后说下去。
“我饿了。”相反,查尔斯说,“我们回房间吧,我——我吃点东西。”
他要吃什么是不言而喻的。
杰喜笑颜开,响亮地应道:“好!”
安西亚注意到那位游客有很长时间了。
她毫无顾忌地盯着他看,一点也不担心会引起对方的反感。她并不是唯一这么做的人,实际上整条街的行人都在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或隐蔽小心,或明目张胆地欣赏对方。
太难见到这样的人了。
他穿着简单的浅色西装,款式休闲,最外面罩着件长及脚踝的驼色薄风衣。黑色的长发在脑后松松地挽起,几缕碎发垂落在光洁明亮的额头上。
那并非是引人注目的打扮,人却是个引人注目的人——怎么说呢?安西亚找不到什么特别好的形容词,只觉得这位游客尽管穿着打扮都十分现代化,却像是从十九世纪里走出来的绅士一般,文雅、温和,彬彬有礼,连脸上微笑的弧度都那么妥帖。
仿佛一出生就是用热牛奶、蜂蜜清洗,用云团般绵软的细绒布擦拭与包裹。
他看起来也很习惯成为众人瞩目的中心,泰然自若地站在街边,仰头打量着眼前的221B门牌。他甚至还杵着绅士杖,站立时两手优雅地交叠在手杖顶部——这个动作让他显得没有面貌那样年轻,却更为他平添几分魅力。
“你也是福尔摩斯先生的粉丝吗?”
安西亚忍不住搭讪道。
这当然是一句废话。他们旅行团的行程就是贝克街三日游,主打的就是通过游览了解福尔摩斯先生一声的经历,以及他那些精彩纷呈、险象环生的冒险故事。在场的每个人都是福尔摩斯的粉丝,而且还都是足以抽出时间踏上旅途,来到“圣地”朝圣的真爱粉。
“我其实更喜欢约翰。”对方说,他侧过头,对安西亚温柔地微笑,“福尔摩斯的迷人毋庸置疑,不过,出于一些私人原因,我对那些‘传奇人物背后的人’、‘传奇人物的忠实助手’更感兴趣。”
这回答叫安西亚愣了一会儿。
她甚至反应了几秒才意识到对方口中所说的‘约翰’指的是“约翰·华生”,其一是因为约翰这个名字实在是过于烂大街,人们提到约翰·华生时总是说“华生”而不是“约翰”;其二……是因为她完全不了解华生。
福尔摩斯在历史上留下了显赫的声名,而华生呢,作为传奇咨询侦探的助手、好友和传记作家,人们了解他的主要目的其实是为了透过他的视角去了解福尔摩斯。
至于他本人究竟取得过什么成就,有过什么经历,那就不太能引起人们的兴趣了。
更多其实也是因为华生本人并没有什么值得历史铭记的成就。他是个优秀的医生和作家,却也远不到超越时代的地步。
“我不了解华生。”她略带尴尬地承认,“不过我想,像我们这样的普通人,其实更容易和华生共情一些吧……本质上说,我们其实都是仰望着福尔摩斯的华生。”
“普通。”他说,饶有兴味地咀嚼着这个词,“你们是这么看待华生的吗。仰望着福尔摩斯?”
“难道不是吗?”安西亚奇怪地说。
“我想你们的看法是对的。”他同意道,“只是,我认为你们对他们的姿态有所误解。也许那并不是福尔摩斯站在高处,光芒万丈,而华生藏在他的阴影下,抬着头瞻仰他的辉光那样的仰望,而是福尔摩斯带着伤,又累又痛地靠坐在沙发椅上,华生蹲在他面前为他处理好伤口,抬着头用目光谴责福尔摩斯——是那样的仰视。”
他的描述极具画面感,安西亚听得入了神。她随着这描述幻想着那场景,阴郁的浓雾之都,昏黄的烛火,画面有点油画式的、极具美感的脏乱感,福尔摩斯心虚地撇开眼神,华生眉头紧锁、满脸不快……
“您真厉害。”她情不自禁地对来人说,“您一定很了解福尔摩斯和华生吧?”
来人却自失地笑,说:“谁能了解他们呢?”
他的语气其实并不强烈,表情也始终很沉静,可是,他的言谈举止却有着强烈的感染力与冲击力。就仿佛煌煌烈日,并不需要多做些什么,只是存在着,便能够刺痛人们的皮肤与眼球。
安西亚立刻就感到自己提起这种话简直是无罪可赦,她算是什么,竟然敢让他听起来如此伤心难过,如此沮丧失落?
更何况从周围各处射来的不善眼神也是那么寒凉刺骨,似乎都恨不得从什么地方掏出武器,对着她酣畅淋漓地清空弹夹……她赶忙补救,说:“和我们这些人比起来,您一定是最了解他们的!”
他展颜一笑:“这么说,倒也没错。”
古老的建筑矗立着,无声地俯视着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从外观上看,221B一点也不像是经历过百年沧桑。事实上,贝克街的全部建筑都重建过,就连地面上铺设的石板路,其实也不过是仿造历史的产物,唯独221B,仿佛被时光宽容以待,仍保留着百年前的原貌,游客们进入参观时,能从标示牌和导游的口中得知,连屋内的家具都是原样。
喜欢本文可以上原创网支持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