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没有做不带否定意味的评价。”亚度尼斯说。
“你会在什么情况下做否定评价?”
亚度尼斯回答:“我不评价。”
伊薇惊讶地扬起眉毛:“我以为对客户做出评价就是你的工作。”
“你以为我的工作是什么?你以为我是什么……公关说客,企业形象化妆师,还是助理?全科医生?”亚度尼斯摇头,他看上去都被他自己连珠炮似的一长串话给逗笑了,“这些人才做评价,伊薇,心理医生不做评价。如果你遇到什么心理医生,他或者她告诉你某种心态、某种做法是绝对错误的,那么你和这个心理医生的每一次对话都纯粹时浪费时间。”
“如果我想得到一些评价呢?”伊薇不愿意离开这个话题,“不是以心理医生的角度,而是以私人的角度?”
“我会说你其实完全不需要心理医生。”亚度尼斯合上笔记本,“你只需要更多的、更多的、多到能够满足你的——”
伊薇看起来很平静,她连手指也依然是松松地握起的。她的心跳没有变快,她眨眼的频率十分恰当,她的嘴唇没有绷起,她的牙齿没有开始用力。
但她的脚趾扣紧了地板,以至于鞋面开始鼓起。
如果要谈起亚度尼斯做心理医生以来最大的收获,他会说,世界上几乎没有纯血的人类是可以不留痕迹地撒谎的。
拥有这种天赋的人数量稀少到会让任何有机会得知这个数字的人都大吃一惊。
“——暴露。”亚度尼斯微笑着说,“这就是让你能兴奋起来的东西,我说的对吗,伊薇?”
伊薇响亮地倒抽了一口凉气。
她双手环胸,露出受到突如其来的攻击般又惊又怒的表情,她的呼吸急促,看上去她下一秒就会从座位上弹起来,大声斥责亚度尼斯毫无缘由的揣测。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不重要了。事实上,在和你有关的所有故事里,细究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的特殊癖好都毫无意义。性和性癖是先于你的意识存在的,但通常情况下,我们会同意性欲倒错会有一个开端,这个开端就像按钮一样开发了你潜意识里拥有的那部分渴望和激情,然后,嘣!”
“不。”伊薇说,“别说了。”
亚度尼斯双手握拳,又猛地张开十指弹射出去,以此来模拟大爆炸所带来的剧烈反应:“再也回不到过去了,从此以后,其它的任何一种爱抚方式都不能真正引起你的兴趣,从此以后,只有一种方式能让快感堆积到你的峰值——”
“停下,”伊薇说,“我说停!亚度尼斯,停下来!”
“——乔什试图对你行凶的时候你的心情是怎么样的?嗯?在你的事业已经降落到低谷以后,你的第一反应是不是‘我马上就能借此重回头条’?”亚度尼斯笑了一声,“我打赌在NYPD闯进来,一大群人用枪口对准你和乔什,一大群人看着你们叠在一起的身体的时候——你肯定湿透了。”
“你太兴奋了,对吗?你享受这件事,伊薇,你和其他明星都不一样,他们饱受私生活暴露的困扰,可对你来说,私生活不被暴露才是真正的酷刑。”
亚度尼斯停了一下,微笑着摊开手:“从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伊薇咬着下唇,她看着亚度尼斯,充满排斥和恐惧。
那种感觉又回来了,就在他们刚见面的时候她就敏感地意识到的东西,她觉得她在亚度尼斯面前是一本被摊开的书,她在亚度尼斯面前浑身赤裸、空无一物。
现在看来她还是高看自己了,她根本不是一本书,她只是一张书页,亚度尼斯根本不需要在她身上花多少时间和精力就能完全地读懂她。
然而在排斥和恐惧的背后,在那些被完全读懂的痛苦背后,在那些脆弱的自尊被完全摧毁的绝望和战栗之后——
他的微笑那么邪恶,又那么诱人。
第27章 第一种羞耻(27)
窗外的天空擦黑了。
上东区昂贵的灯光印在浓云上,偶尔的,一两只被无处不在的高楼,和楼墙外层巨大的光滑表面迷惑的飞鸟,茫然地在霓虹中徘徊着,发出一两声啼叫。
亚度尼斯站在窗前,背对着伊薇。
伊薇手中的水杯上盘旋着热雾。
她没有看水杯,而是看着亚度尼斯的背影出神。
亚度尼斯的手轻轻擦拭着绿植的叶片表面,似乎对叶子上光滑的触感十分着迷。
他的动作带得整株绿植都轻轻摇晃起来,可能是伊薇看得太入神了,她隐约觉得这棵树的晃动好像不是那么融洽。
到底是哪里不对劲呢?
可能这棵树没什么不对劲的,伊薇自嘲地想,不对劲的是我。
她确实觉得自己很不舒服。
被另一个人完全看透,头脑和思想都在另一个人面前一览无余,她心中最黑暗、最冷酷和最肮脏的部分就这么赤裸地在亚度尼斯的眼中展露,伊薇只要稍微设想到这一点,就能感觉到一股冰凉入骨的寒意涌出来,狠狠揪住了她的心脏。
确实,在痛苦之中还神奇地残留着兴奋。
亚度尼斯似笑非笑地看着她时,有着极其特殊的,了然却又丝毫不含感情的神态。
好像他所看到的不过是某种物件,某个既没有思想也没有理智的东西,他不对此感到吃惊,也不会觉得大惊小怪。
这种人伊薇见得太多了。
“大人物”们总是有这样高高在上的姿态,包括乔什也是如此。在他们这些人的眼中,绝大多数人都只是一个数字或者符号,他们关注这个数字和符号为他们带来的利润,关注这个数字和符号隐含的利益,他们用这个数字和符号替代“人”的本身。
可亚度尼斯的高高在上是不同的。
即使是那些“大人物”也必须将某个人视为符号或者数字,因为他们心中或许缺少人性,但对利润和利益极其敏感。
“大人物”将另一些人视为符号和数字,难道另一些人在为他们工作,为他们服务的同时,不会将他们也视为一个符号、一个数字吗?
人际关系永远是相互的。
人群就像一个精密的仪器,人人都只是仪器中的一枚齿轮。有些齿轮大一些,能轻而易举地影响到和它相关联的无数小齿轮,可说到底也只是一枚齿轮。
只有在人群里,齿轮才有价值。
不将自己置身于人群的人,才能保留“人”的身份和特质,可关键点在于,没有人能够忍受不将自己置身于人群。
不将自己置身于人群的人必将会开始某种异化。
伊薇从踏入好莱坞时就很清楚——好莱坞是一个庞大的仪器,每个人都是仪器的一部分。
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有怎么样的过去?你是否喜爱你现在的工作?你的人生是不是难以忍受?你在工作之外的爱好是什么?你喜欢男人还是女人?
没有人在乎,因为仪器的一部分是没有自我的。
当人们开始在乎这个人身为齿轮之外的部分,那只能说明这个人身上身为齿轮的那部分已经不能满足庞大仪器的迫切需求,这个庞大的仪器正迫不及待地等着将某一个人吞噬殆尽,并毫不留情地丢弃掉已经被磨平的齿轮。
但亚度尼斯?
他不是任何一个系统的一部分。
于是他冰冷的眼神就成为了一种单方面的蔑视和施压,在他面前,你是如此轻易地会被他击溃。你在他面前会感到低自尊、低存在和无所适从,而那还是在他已经克制自己时你所经历的感受。
伊薇觉得她这辈子都不可能再经历比刚才那段对话和对视更恐怖的折磨了。
然而,令她开始痛恨自我的是,这种灭绝人性的残忍折磨,如果施与者是亚度尼斯……
她能感觉到她已经鲜血淋漓。
可豁开的伤口和污秽的血液中,战栗的快乐蠕虫般钻进了她血肉,啃食着她的骨髓。
“……所有人在你眼中都是一样的吗?”伊薇问亚度尼斯,“你只要看他们一眼,就能知道……他们的弱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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