燎原(10)
他们坐的车上也有个手持摄影机,固定在一个角落处,陶晓东刚开始还没注意到。
陶晓东其实比医院的人早到了很多天,他先去了趟林芝,那里有他几年前答应过的一个朋友,说下次来要在他的后背纹上经文。陶晓东和同伴的车曾经在无人区发生故障,最后被这位骑着摩托放羊的年轻人遇见,然后接回了他的帐篷。
年轻人叫桑布,陶晓东这次特意过去找的他,一位游牧民,同时也是一位虔诚的佛教徒。
桑布说他还是去年夏天洗的澡,冬天太冷了,河也都结冰了。常年高原风吹得外露着的皮肤都干燥皲裂,然而脱了衣服皮肤倒没有像手和脸那样沧桑。他六岁的儿子笑嘻嘻地用布巾卷成条刷他的背,刷掉那层油脂,露出皮肤最原始最干净的那层表皮,去承受和接纳把经文刻在背上的疼痛。
陶晓东来过西藏几次,前几次都没什么高原反应,这次刚来的几天反应却挺严重的,他一边忍着胸闷头疼一边为人临摹经文在后背上。对方勉强说着极其不标准的汉话,腼腆地笑着说:“你的手千万不要抖。”
陶晓东对他笑了下,说不会。
“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来,我怕你找不到我,所以我时常会骑远一点到处转一转。”这人说的话陶晓东要想半天才能顺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陶晓东问他:“怎么不打我电话?”
他说:“纸条早就丢了,找不见了。”
帐子里,他们的生活物品乱糟糟地堆放着,外面晾着几件冬天穿的棉衣。简易栅栏圈起一个大圈,里面是他们的帐篷,和一百多只羊。牦牛相对自由地散在外面,草吃得差不多了就换下一个地方。
陶晓东把他给的经文完完整整的刻在他的背上,这个过程对方一直是笑着的,笑得羞涩,却也透着股得偿所愿的畅快。他的儿子也笑,觉得这个嗡嗡的机器声音很新奇,在皮肤上画画也很有趣,他甚至想在自己的手上也画几笔。
小孩子不会说汉话,他的父亲用藏语呵斥了他两句,估计是不准他乱碰客人的东西。
陶晓东笑了笑,问:“不教他说汉语吗?”
“教的,教不会。‘aoe’还念不准。”这位父亲说。
“他妈妈呢?”陶晓东问。
他说了个地名,这个陶晓东听得倒是清楚,对方继续说,“她的眼睛不好,看东西眼前有黑影,那边医院来了很多医生,从远地方来的,不要钱给手术看眼睛,我叫她也去。”
说起这个这位腼腆的藏族男人像是开心很多,半扭着头朝陶晓东说:“说是很厉害的医生,看不到了也能治好。这些年经常有医生从很远的地方来给大家看病,他们很好。”
陶晓东有点意外,随后笑了下,说:“对,他们是真的好。”
陶晓东从不否认这一点,当他身处其间的时候就更是认同。
三院来的医护人员默契又熟练,他们不是第一次出来了。当地的医院没遇到过这么多患者聚集的阵仗,显得有些手忙脚乱。反倒是这些外来的医疗人员和志愿者迅速组织起来,一切有序进行。
他们太专业了,让混乱的场面很快就有了秩序。人手不够时陶晓东也就是个普通的志愿者,事多起来也顾不上身份,有些志愿者不认识陶晓东是谁,使唤起来毫不客气。陶晓东还挺好用的,做事又快又稳,毕竟见多识广,比小年轻更有经验。
到了晚上,陶晓东搬着两箱东西被一位认识他的医生看到,赶紧说:“您怎么还干上活了?陶总您快歇着。”
陶晓东侧了下身让了一下,说:“你快忙你的吧,陶什么总。”
对方于是赶紧又走了,患者就像无止尽一样,看不完。
头三天只是坐诊,做检查。到了后面都看完就该手术了,白内障青光眼手术一大把,高原常见眼疾,其实并不是多难治的眼病,可很多人就是因为这些问题一直过着失明的生活。
汤索言一直在看诊,看了几百个患者。
学生的摄影团队分成好几组拍摄,有一位拿着手持摄影机的一直跟着陶晓东。陶晓东后来说:“我有什么好拍的,多拍拍别人吧。”
“不我这次的任务就是跟着您,您也很值得拍。”学生说。
他想拍就拍吧,陶晓东也不再跟他多说,有时候活干不过来了就让他放下摄影机先干点活。
到了第三天下午,终于把患者都看完,这些医生们也能早点休息了。其实团队里有人高原反应很严重,但一直在克服,所以工作暂时一结束有些人连饭都不吃了直接回去休息。
其他人在餐厅吃饭,当地政府提前准备了很久,但这些人一到了这边就直接进入了工作状态,到这时候才有时间坐下来好好吃顿饭。因为大家都太累了所以也没走远,就在他们住的那家酒店。
陶晓东和医院的几位实习医生坐在一桌,他右边挨着汤索言。
当地政府的几位领导和院方几位主任坐在一桌,刚才汤索言来得晚,过来的时候陶晓东坐在实习生这桌朝他扬了下手,用眼神示意他过来坐,汤索言竟然立刻就懂了,过来他旁边坐下。
那边领导热情地叫他们过去坐,陶晓东说:“坐哪都一样,那边满了我俩坐这儿就行,别客气别客气。”
两人过去说了几句话,然后回了这边踏实地吃饭。
白天的时候医生们像是进入了战斗状态,每一位神经都绷得很紧。这会儿休息了终于放松了紧绷着的神经,一个个都呈现着一种疲惫慵懒的状态。
汤索言虽然看起来没有多慵懒,但累是真累。
好在坐在都是自己医院小大夫的一桌,不用说话应酬,肩膀也不用端得那么板正。看诊连着说了三天话,真有点说不动,客套话应酬话在这个时间都太累人了。
如果不是陶晓东先于领导们喊汤索言过来坐,汤索言这会儿应该挨着市领导边应酬边偶尔地吃上两口东西。他是眼科的领队医生,这就是他的活儿。
陶晓东问他:“累了吧汤医生?”
汤索言倒是不委婉,点头说:“累,每次出来都这样。”
陶晓东说:“你们太辛苦。”
“辛苦的在后面,这几天好歹还能坐着。”汤索言对他笑了下,像是一个小小的自嘲,“明天开始你就看见超人了。”
陶晓东给他倒了杯茶:“要开始手术了对吧?”
汤索言“嗯”了声:“看诊比手术轻松一些。”
他俩坐得近,餐厅里又吵,他们这样小声地聊天也就两人之间能听得清楚。陶晓东吃饭快,汤索言太累了吃得不多,吃完之后两人就这样坐着说话。
说来也挺有意思,在这之前他们真没那么熟,就是通过田毅认识了,一起吃过一顿饭。再之后除了每次陶淮南做检查之外几乎没有过接触,汤索言跟陶淮南的联系都比他们多。
可他们此刻就像一对认识了很久的朋友。
晚上这个时间有点冷,汤索言身上只穿了件衬衫,外套都不知道落在哪了,他搓了搓手说:“挺冷。”
陶晓东说:“晚上凉了。”
陶晓东手机上来了几条消息,他低头看了两眼,说:“是田毅,问我在哪儿。”
汤索言说了声“师弟”,他跟田毅也没那么太熟。问陶晓东:“你们认识挺久了吧?”
陶晓东点头说:“初中我俩一班的,我倒第一他倒第二。”
汤索言有些意外,挑了挑眉毛。
陶晓东一笑:“神奇吗?你们医大的毕业生初中竟然倒第二。”
汤索言也笑了,说:“确实挺神奇。”
“我俩那时候就在班尾巴上吊着,还天天打架,校领导看见我俩都不烦别人。我以为这是我天定的好兄弟啊,谁知道上高中了人突然就崛起超神了,我还是倒第一,这小子他妈奔着前十就去了。”
汤索言被他的话给逗笑了,低低地笑了两声。
手机又有消息进来,陶晓东看了眼说:“我说你也在,田毅说回去一起吃个饭聚聚。他是你迷弟,一直崇拜你。”
汤索言也没说什么虚来虚去谦虚的话,只是点头说:“行,回去再约。”
第10章
吃完饭各回各的房间,陶晓东和汤索言的房间挨着,少数几个才有这样的单间待遇。陶晓东的房间在最里面。
两人往回走的时候汤索言问:“你房间靠冷墙,估计会有点冷。”
“我睡觉沉,冷不冷我也不知道。”陶晓东打了个哈欠,说,“我都累了,何况你们。”
说着话走到门口了,汤索言于是说:“早点休息睡吧。”
“嗯,你也是。”陶晓东说。
关了门各是各的房间,但是隔音不怎么好,走路的脚步声都听得见。中间隔着的墙体太薄了,或者哪里有什么空,总之房间和房间之间能够互相听到。一个人住还好些,其他两人间三人间,在房间里聊天隔壁都听得见。
陶晓东洗完澡刚躺下,陶淮南的电话打了过来。陶晓东跟他聊了会儿,陶淮南努力在表现正常和开心,但陶晓东还是能听出来他兴致不高。不过也没问他,小孩子到了心思多的年纪了,一天一个样儿,没必要问。
陶淮南在电话里问他:“汤医生有提到我吗?”
“提了。”陶晓东跟他说,“说你乖。”
“哈哈,你帮我给汤医生带好。”陶淮南笑着说。
“行,明天给你带。”陶晓东闭上眼睛,“你早点睡。”
“好,晚安啊哥。”陶淮南轻声道。
“晚安。”
陶晓东挂了电话就睡了,感觉没睡多久就听见隔壁有脚步声和水声,他看了眼手机,北京时间也才六点多。
汤索言那个时间出去,繁星满天才从医院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