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兽(44)

　　宋玉小学时经常和同学一起出去看电影，到了初中之后, 宋远志和刘艳芸一个赔一个藏, 把家财祸害殆尽，宋玉连上学的钱都凑不齐, 也就很少关注这些娱乐活动了。

　　宋玉在心里盘算着, 寒假在KTV的时候, 贺璟帮他提了四千多块钱, 加上他之前打工赚的, 足够他平安过到下个学期, 看场电影还是看得起的。

　　接下来的一天半, 宋玉都是在这种紧张期待之中度过。

　　第二天周六补上周三的课, 老河在下午第三自习课上课时夹着几张纸进了教室，站在讲台上讲了一遍会考的事，发下了许多政史地还有计算机的卷子, 等大家理好, 就在讲桌后面坐下，一边看自习一边给同学们解答问题。

　　两节自习课在安静之中过去, 放学铃响，老河把自己的东西一收，起来说了一句：“大家清明节这三天可以放松一下, 但是也不能太松，别忘了回来还得考试。”

　　下面哪有学生还听他的，出笼的麻雀一样又是敲桌子又是呼朋引伴，拎了书包就跑了。

　　贺璟一改每天等着宋玉一起走出校门的习惯，生怕宋玉反悔，经过宋玉时在他桌子上一敲：“别忘了看电影的事儿。”说完也不等他反应，率先出了教室。

　　当天宋玉回到家，翻出作业坐在写字台前，刚做了两道题，放在旁边的手机响了一下，接着响起第二下、第三下……嗡嗡地连响着，不是语音通话，而是微信消息。

　　贺璟从来不会连着发消息，一般都是发一条，等宋玉回了，才会继续聊下去。

　　宋玉拿过手机一看，发现未读消息的头像是个四宫格，其中两个格里是贺璟和他的头像，另外两个一个是一只柴犬表情包，另一个是粉粉嫩嫩的动漫少女。

　　就在他拿起手机的这一会儿，又是六七条消息发过来，往右一扫，是三团火焰，后面跟着几个字“电影小分队”。

　　宋玉点进去，发现那个柴犬头像的人已经艾特了他七八条——

　　【blingbling小仙女】：@宋玉大佬呢？

　　【blingbling小仙女】：@宋玉大佬我加你了，快通过下。

　　【blingbling小仙女】：@宋玉人呢？大佬快出来！别躲在里面不出声！

　　【blingbling小仙女】：@宋玉我知道你在家！

　　【理综不上270不改名】：大佬还没到家吗？

　　【贺璟】：应该到家了，可能是在吃饭，等一等吧。

　　光看说话的语气，宋玉也能分辨出那个【blingbling小仙女】是丁佳宁，而【理综不上270不改名】是刘雯雯。

　　宋玉回消息之前先走到卧室门口，把房门打开一点，听到刘艳芸一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一边打电话，好像是在和大舅聊清明节上坟的事儿，一时半会儿都聊不完。

　　他轻轻关了门坐回写字台前，回到微信主界面，果然看到联系人那里有个红色的“2”，点开发现是丁佳宁和刘雯雯的好友申请，他一一点了通过，然后在群里说了一句话——

　　【宋玉】：我在。

　　【blingbling小仙女】：啊啊啊啊啊大佬你可终于出现了！

　　【blingbling小仙女】：快来和我们一起讨论一下哪天去看电影，看几点场！

　　平时碰到这种节假日，宋玉都是在家里自己往下预习，把能做的习题都做了，现在新课基本都教完了，如果不去看电影，他大概要把积攒的卷子做一做，但他头一次觉得和别人这样隔着屏幕聊聊天比写作业有趣。

　　他从写字台边起身，靠在床上，回了一句：我都可以。

　　【理综不上270不改名】：我觉得可以在假期最后一天下午去，之前的两天半复习，然后看场电影转换一下心情，第二天接着上学。

　　宋玉刚想回“可以”，一条来自贺璟的私信从屏幕最上方出现——

　　【贺璟】：大后天下午你有空吗？

　　【宋玉】：有空。

　　【贺璟】：明天和后天呢？

　　群里的消息还在发，一条一条地在上方滚动而过：

　　【blingbling小仙女】：人呢，怎么都没声了？

　　【blingbling小仙女】：@宋玉@贺璟

　　【理综不上270不改名】：是后天不行的意思吗/大哭/

　　【bling bling小仙女】：俩人一起消失，我嗅到了一丝基情的味道！

　　宋玉还停在和贺璟的私信界面，回复：也有空。

　　【贺璟】：要不要来我家一起复习？

　　【贺璟】：我觉得，那个文综一个人问一个人答背起来快一点。

　　真的一个人问一个人答快一点吗？对别人来说宋玉不知道，对他自己来说，那无疑是浪费时间，因为他背东西很快，从来不担心背不完什么。

　　他想了想，回了一个“等我一下”，放下手机开门出去。

　　刘艳芸已经打完了电话，坐在沙发边抹眼泪，见宋玉出来，从茶几上抽了一张纸巾在眼睛周围擦了一把。

　　在房间里快乐跳动着的心瞬间沉下，宋玉停住，问：“妈，你怎么了？”

　　“没事儿，想你姥了。”刘艳芸擤了一把鼻涕，说：“明天你大舅来，我们去给你姥走走坟，你们要是放假的话就也跟我们去一趟。”

　　宋玉一向对亲戚没有什么好感。

　　宋远志那一边的爷爷奶奶姑姑伯伯都是唯利是图见风使舵的人，身在八里桥，瞧不上刘艳芸农村出身，在刘艳芸和宋远志刚结婚的时候，私下里没少撺掇宋远志打刘艳芸，后来见宋玉他们家稍稍有钱一些的时候又返回来巴结维护，小姑还通过骗宋远志等一众亲戚买厂房分得了一套房子，宋远志有钱时心比较大，也不和姐姐妹子计较，没成想前几年宋远志赔了钱，想找他们借钱，个个哭穷能躲多远躲多远。

　　刘艳芸这一边的大舅也不遑多让，隔三差五就撺掇她往娘家拿钱买东西，大舅结婚的家具都是刘艳芸偷偷攒私房钱买的，后来离婚，带这个女儿，学费衣服之类刘艳芸没少补贴，连二婚都是刘艳芸和小姨一起给张罗的。他们好像和刘艳芸要钱要上了瘾，即便是现在宋玉连学费都快交不起的时候，刘艳芸也时常攒下点零用，私下里交给大舅。

　　一家里两个大人，没有一个人肯全心全意为了三个人的日子使劲儿，倒是打骂起来数落对方家里从这个家刮走了多少能说到声音嘶哑。

　　宋玉希望宋远志和刘艳芸能和他们的家人断绝关系，但那是他们的父母兄弟，就像宋远志和刘艳芸之于他，难以割舍，要么一起腐烂，要么就拼命生长，拖着他们一起站到阳光下。

　　相比之下，刘艳芸那一边的亲戚更有人情味一些，如果一定要选出一方来，宋玉对刘艳芸的娘家人观感要稍稍强上那么一点，于是说道：“好。”

　　“那你今天早点儿睡，明天他们四点多钟就来。”

　　宋玉点点头，站着没走。刘艳芸还想自己再哭一会儿，一抬头看他还站在那儿，催了一句：“你回屋写作业去吧。”

　　“妈。”宋玉觉得这时候自己不该开口，他该坐下，在这昏暗的客厅里一遍一遍劝刘艳芸不要伤心不要难过，劝到口干舌燥劝到她停止哭泣或是他再说不出一句话。

　　但心底的渴望更胜一筹，驱着他问出口：“后天和大后天，我能和朋友一起出去吗？”

　　宋玉已经很多年没有和同学一起出去，乍一问出口，自己先吓了一跳，刘艳芸也很惊讶。

　　短短一瞬间的迟疑，宋玉看出了刘艳芸不想让他出去。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察觉出刘艳芸的意愿便将她的意愿放在首位，而是沉默着不出声，等待刘艳芸的答复。

　　刘艳芸眼中的眼泪还没干，泪眼婆娑的模样中，仍能看出年轻时的美貌，她眼中各种情绪掺杂着，前段时间她确实鼓励过宋玉多和同学接触交交朋友，那是因为她了解自己的儿子，她知道宋玉不会把任何人放在他们这个家庭之上，他可能一辈子不会有朋友，留在海源市读完大学，然后在找一个合她和宋远志心意的老婆，成家立业，永远和他们生活在一起。

　　但是刚刚宋玉说，他想和朋友一起出去。

　　朋友。

　　在哭泣的母亲和朋友之间，宋玉选择了朋友。

　　刘艳芸感到恐慌，她眨了一下眼睛，眼泪滚落下来，她用纸巾贴了一下脸，又捏住鼻子擦了一下流出来的鼻涕，不太自然地说：“行……去吧，多和同学玩玩儿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