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八妹穿了一件大红色的长羽绒服,衣摆直到了脚踝,前襟却没有扣子,靠一条腰带系着,浓妆艳抹,一头大波浪,和这日化厂的女人们全不是一个样。
她翘着手指吸烟,声音也像是吸多了烟伤着喉咙一样沙:“愣着干什么,走啊。”
蒋彧不想跟她走,往外挣,但荣八妹的手钳子一样扯着他:“还不走?人两口子就因为你干架,你还看,小心挨揍你。”说着,她强硬地把蒋彧拉走。
两人前脚刚离开那后门口,跟着一盆开水泼在两人站过的地儿,女人朝门外骂道:“脏死了,晦气。”
荣八妹瞥眼看了一眼,脸色不好,但什么也没说。她只顾抓着蒋彧胳膊,一路拉扯。
蒋彧不乐意被她拉着,扭来扭去。荣八妹气得骂起来:“再扭信不信我揍你?”说着她真举起拳头,鼓了鼓眼睛。
蒋彧消停了一些,还是被她一路往前拖着走,她也一路骂着不停嘴:“个死孩子怎么这么别扭,一点不讨人喜欢,你要讨人喜欢点,还有人多赏你两口饭吃。你这一天天的,迟早饿死。
“你那姑真不是个人,甭管跟你妈有啥深仇大恨,你好歹是她蒋家的亲侄子,就真让你跟条野狗一样乱窜。拿了你的救济,还最恨不得让你死。
“日化厂这些人都不是个东西,别以为那些给你好脸色的男人就是好人,最不是东西的就是那些人……”
一路骂骂咧咧回到日化小区,荣八妹家和蒋彧家是挨着的两单元。
把蒋彧一路拉回她家,但在进屋时遇到了阻力。她女儿一见蒋彧就尖叫起来,蹬着腿儿,把脚上的拖鞋脱下来往门口砸,不让蒋彧进她家。
荣八妹强势地把人拖进家门,跟着把她耍混的女儿抱去卧室关了起来。卧室那边响起梆梆梆的砸门声,一扇门板也阻挡不了女孩尖利的嚎叫。
蒋彧局促不安地站在门口,荣八妹又过来把他拉到餐桌旁坐下,又开骂起来:“别理那死丫头,一天到晚就知道撒泼,还是个势利眼。”
说着她去厨房端了一大碗饭,饭上边盖了满满一层土豆烧肉。她把饭放下,也不多说什么,就坐边上看电视了。她把电视声音开到最大,压住她女儿的嚎叫。蒋彧便在嘈杂的电视声和女孩的叫声中,大口大口吃着饭。
米饭和着肉汁一块儿吞进肚子里时,他就什么都听不到了,他的嘴里胃里眼里心里便被这好饭塞得满满的。一海碗米饭,他不到三分钟就全吞进肚子,接着恨不得把碗底都舔个干净。
见他这么快吃完,荣八妹一点都不诧异,又从袋子里扯出来一件新棉衣。她强势地把蒋彧身上那过分窄小的衣服给扒下来,给他换上了新的。
新衣服宽大,荣八妹很满意。她现在手里拿着这件也是她去年买的, 小孩一年一个样,长得太快了。她还没有那么有闲钱,给个无亲无故的脏小子年年买新衣。
“旧的这件我扔了哦?”
“还给我。”蒋彧伸手拿了回来。
“你今天满12岁,知不知道?”
蒋彧倒是知道自己的生日是冬月初六,只是不知道今天是何年何月。
原来他是今天的生日,满12岁了。
他心里默默算了算,他妈妈就是在他10岁生日过完不久去世的,这么算来,已经去世快两年了。
“没别的事了,你回去吧。”荣八妹去给他开门,把人放出去,又忍不住骂一句,“也是个白眼狼,谢谢都不知道说一句。”
蒋彧只是看了她一眼,转身跑了。
他低头看新衣服,但天快黑了,也看不出来个什么,但是很暖和。也可能是刚刚吃了一大碗热饭,他整个身子都暖起来,后背微微有些发汗。
肚子里有货,今晚应该可以睡个好觉,他脚步也变得轻快起来,一路小跑。
他家在四楼,楼道里的灯大都已经坏了。但蒋彧走得很熟,摸黑也能找到家门口。爬了两层楼,他感觉今天的楼道跟以往有点不一样,但又说不清楚哪点不一样。
直到爬上三楼他才明白过来,不一样的是楼道里有一股浓重的烟味儿,而来源就是这个坐在他家门口抽烟的男人。
外边天快黑了,楼里光线更暗,借着那昏暗的光影,蒋彧能确定的是那是个高大的男人,还是光头。
他不知道一个光头男人坐在他家门口做什么。按理说他不认识这样的人,想想整个日化厂都没有这样一个人,肯定不会是来找他的。但不知怎地,蒋彧腿肚子打颤,这万一是个坏人……他在回家和往楼下跑这两个选项里游移不定。
男人显然也瞥见了他,沉着声音率先开口:“你认识蒋彧吗?”
蒋彧闻声,拔腿儿便跑。
第10章 给过你糖吃
齐弩良跨出那扇锈迹斑斑的大铁门。
不太灵光的大门活页“吱吱呀呀”摩擦出难听的声音,直到在他身后重重关上。
他抬头看了看天。这几乎是每个刚刑满释放的犯人跨出监狱的第一个动作。
辽远空旷的天幕,没有高墙铁网,没有警卫哨兵,只有陌生和叫人迷惘的自由。
天气阴沉,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十一月的初冬,几场寒潮过后,天已经很冷了。他站在细密的雨帘里,青皮光头上冒出点稀薄热气,他把身上黑色羽绒服的帽子拉起来盖住头顶。
齐弩良拎着一个帆布旅行包,里面是他全部家当。他拎着包在雨帘里站了好一会儿,迟迟动不了步子。
他从小就没妈,据他爹说,他妈生下他便和野男人跑了。而他的酒鬼爹,则在他入狱的第三年醉倒在路边,被个脸盆大小的水坑淹死了。他唯一惦记的人——姚慧兰,也在他入狱的第六年生病去世。
齐弩良二十四岁,一张称得上好看的脸上却毫无同龄人的朝气。他站在生活了八年的监狱门口,像个即将离开福利院的大龄孤儿,眼里全是迷惘,不知道何去何从。
“有人接你没?”守门的警卫看到迟迟不动脚步,遂问道。
齐弩良摇了摇头。
“没人接在这儿傻站着干啥,快走。”
齐弩良终于最后转头看了一眼那熟悉的门、墙和警卫,踩着浅浅的积水,迈开了步子。
这是外面的世界,以前他是有向往的,他认真劳动改造,积极参加各种培训大会,从不主动挑事儿,只想多减刑早点出来。但自从姚慧兰去世的消息传来,他就对这世界断了念想。可监狱不是旅馆,该走的时候就必须得走。
他先回了趟农村老家。
公路边上,他家房子已经塌得墙都不剩了,不知谁还在那废墟上种满了菜,一片绿油油的菜叶,生机勃勃的。
他转头去后山看他父亲的坟。这一片埋的全是姓齐的,他在最角落荫蔽的地方找到了他父亲荒草盖头的坟包。他把坟上的草拔干净了,又在坟前站了一会儿,便转身离开。
他家旁边就是姚家的院子。和他记忆中的土坯小院已经全不一样,现在是两层小楼,挺气派。他望着那院子一会儿,深知所思所想的那人早就不在那里了,可仍然忍不住想要进去看一眼。
他推开了院子门,姚惠兰的弟弟姚春阳正在擦洗摩托车。四目相对,过了好一阵对方才认出他,猛地站了起来。
齐弩良看得出来姚春阳眼里的惊讶、厌恶,以及瑟缩。他就没再往里走,站在门口说:“我出来了,你姐……”
“你还有脸提我姐……”姚春阳把手里的抹布一把扔进水盆里,溅出一地水花,似乎有什么让他愤怒。但那怒火终是没烧起来,片刻后,他只很没意思地说,“我姐死了两年了,你不知道?”
“她埋在哪儿?”
“洪城陵园。”姚春阳又蹲下了,拿起抹布继续擦车,“你走吧,这里不欢迎你。”
“你姐的孩子呢?没跟你们?”
姚春阳再把抹布扔盆里,一脸烦躁:“齐弩良,你到底还想做什么?害得我姐还不够惨?”
“我不想做什么,只是想看看那孩子。”
大概是为了尽早打发他,姚春阳说:“孩子跟蒋家,和我们没关系,和你更没关系,劝你也最好别去蒋家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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