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弩良走上去:“不好意思,打扰一下,你知道这小区的水电费怎么交?”
女人睁着还有些惺忪的眼睛,上下打量男人几眼。和她那浓眉大眼的甜姐儿长相不同,张嘴就是一把粗粝沧桑的烟嗓:“才搬来的?”
齐弩良想了想,好像也差不多,便点点头。
女人给他一通指点,出这大门,左拐,直走到第二个路口,右拐……猩红的指甲晃花了齐弩良的眼。
但指点一阵,先把她自个儿绕迷糊了:“那地方不好找,我带你去。”
“会不会太麻烦你?”
“没事,不远,就是不好找。”
既然人都这么说了,齐弩良只好道声谢,便跟着走了。
“我叫荣八妹,你哪单元的?”
齐弩良想起门洞处几个斑驳的字:“三单元。”
“哦,那挨着,我四单元的。你叫什么?”
“齐弩良……整齐的‘齐’,弓弩的‘弩’,优良的‘良’。”
“一个人?”
“带我外甥……就是蒋彧。”他猜这儿的居民应该都认识蒋彧。
果然,一听名字,荣八妹斜了他一眼,诧异道:“蒋彧是你外甥?”
“嗯,姚慧兰是我姐。你跟她熟吗?”
“姚慧兰啊……”荣八妹沉吟片刻,“不很熟。”
见她不欲多说,齐弩良也没再问。
七拐八拐,他们走到背街的一排民房前,荣八妹指着蹲在门口喝豆腐脑的男人:“有人交水电费。”又对齐弩良说,“他会带你交。”
荣八妹走了,代收水电费的男人回屋收了抄表的家什,便跟着齐弩良走。
“我们都是一月抄一回表,先用后收,咋,停水还是停电了?”
齐弩良给男人递上烟:“都停了,蒋彧家。”
男人吸了口烟:“……也不是欺负他一个小孩,他早用超过了,我们也是替人打工,收不上来要自己贴。”
齐弩良点点头,表示他理解。
男人抽了两口烟,看着齐弩良眼珠子转了转:“你觉得荣八妹怎么样?”
“……”
“挺漂亮的吧……”男人吐出烟雾又顺势舔了舔下嘴唇,嘿嘿笑了两声,“她带你过来的?说不定对你有意思。”
“……”齐弩良更一头雾水了。
男人吐了口唾沫:“不过可惜了,这女的当婆娘可要不得。”
齐弩良根本听不懂他的话,也就一直没搭茬。
待人把水电重新抄了,缴清了以往的欠款,那人回去没过多久,屋里的水电都来了。
屋里唯一的电器就是几只灯泡,其中也坏了一半,齐弩良又去买了几只灯泡换上。
等到中午还不见蒋彧人影,齐弩良就自个在楼下小餐馆里吃了一顿。吃过饭,又去买了一些清扫工具拿上楼。
房子很脏,却因为什么都没有,打扫起来很容易,只在卫生间花了最多时间。
卫生间角落放了一个破漆桶,大概是停水后,小孩装水冲厕所的。但四楼的楼梯房,不大点的孩子要从别处拎水上来也困难。
最后只剩下蒋彧住的那间房。齐弩良站在门口想了想,还是伸手推开了。
这屋的东西稍微多点,有张床,一张书桌,和一个缺了门的衣柜。床上的垫子中间的弹簧全塌了,面上堆着一床脏得看不出底色的棉絮。齐弩良伸手捏了捏,那棉絮跟发死的面饼一样又冷又硬。这么冷的天,难怪孩子长了一脸一手的冻疮。
齐弩良心里有些难受,要是姚慧兰知道她儿子在世上受这样的苦,她该多难过。一想到她也已经不在了,齐弩良更难受了。
他把床垫和那棉絮一块儿搬下楼去扔掉。日化厂这边没有店,他一路问到洪城,在家具城重新买了床垫,沙发垫和一些铺的盖的。
等他把这些东西拉回来铺好,天已经渐渐暗下来。他坐在客厅铺着新垫子的沙发上抽烟,等着蒋彧回来。
孩子刚出门时他觉得没什么可担心的,但一整天没见着人影,马上天就黑了,人还没回,又有些焦急。抽完最后一口烟,齐弩良等不下去了,他得去找找。
一拉开门,正好地,就对上了蒋彧的脸。
小孩气喘吁吁,红脸膛冒着热气,汗水湿透了发根,狠弯着背脊,瘦小的身躯背着龟壳一样的旧垫子,脖子上还挂着一串空饮料瓶。
蒋彧平日隐忍克制,不敢随意挑衅比自己高大年长的人。但此时一见齐弩良,他忍不住气愤地问:“为什么扔我的东西……”
话未落音,蒋彧便从门口瞥见屋子里亮堂堂的。他仰起头,遮住眼睛的发帘滑到两边,他被这明亮的光亮刺了下眼睛,恍惚一瞬,想起了妈妈还在的时候。
“这个睡不了人了,给你买了新的。”齐弩良说着,把蒋彧背上的垫子掀到一边,拉着他的胳膊,往屋里走。
蒋彧有些发懵,等站在他房门前,果真床上有新的床垫和被褥。被面黄底白花,还有棕色的小熊图案。
蒋彧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像是在做梦。他弯曲手指,用指甲掐了掐手心,不疼,果真是在做梦么?
男人把手掌按在他头顶,是暖和的。
“走,去吃点东西,你想吃什么?”
听见吃东西,蒋彧立马咽了咽口水,回头看了男人一眼,肯定了这不是梦。梦里他都会大鱼大肉吃个饱,只有在这现实里,他才会像现在这样饿。
今天“收成”不好,早上那点豆浆油条也不够垫肚的,靠前一天剩下的钱,早上出去又吃一顿后,就再也没吃过东西了。捡的瓶子拿回来太晚,收废品的也收了摊,没能换成钱,还以为今晚又只有挨饿的份儿。
他把脖子上的瓶子摘下来放到床底,又试图床垫拖回屋里。里边的弹簧是铁的,拆出来可以卖钱。
齐弩良上前搭了把手,本来把人小孩的东西扔掉是他不对。这垫子少说也有二三十斤,这孩子是怎么拖着把它给扛上来的。
昏暗的路灯下,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小巷里。入夜后,外边的温度已经到了零下,很冷。小巷里充满了饭食的香味儿,那种家常的饭菜香气像是被冰凉的空气给冻住了,走一段就是一种新的味道,谁家吃的什么都能辨出来。
嗅到这味道,蒋彧更饿得慌,加快了步子。
他熟门熟路领着齐弩良去了邓老头的牛肉面馆。站在门口处时,他抬头望了男人一眼,似乎是在争求他的同意。
齐弩良点了点头。
拨开油腻腻的厚门帘,牛肉的香味儿和潮热的雾气织成一张湿漉漉的毛巾,一齐盖在蒋彧脸上,他狠吸一口,他喜欢这个味道。
老板娘叫着他的名字,就要赶他走,但在看见他身后的男人时,突然住了嘴。
齐弩良问:“你吃什么?”
小孩没说话,但看着旁边客人碗里红油闪闪的牛肉不挪眼,只顾吞口水。齐弩良便朝窗口要了两碗牛肉面。
不多会儿面上来,老板娘放在蒋彧跟前时,重重一搁,面里的汤撒出来了些。蒋彧压根顾不上别人的脸色和态度,捉了筷子,搅着面条,仔细翻找。
齐弩良几下拌好了面,看蒋彧还在翻,以为他不会拌面:“要不要我给你拌?”
蒋彧摇头。
看他举止奇怪,又想起早上吃油条时,他也是分开了仔细找,齐弩良问:“你在找什么?”
蒋彧还是摇头,跟着就一夹挑起小半碗面条,只顾往嘴里塞,埋头大吃起来。
很好吃,太好吃了,他已经好久没有吃到这牛肉面了。虽然肉有点少,面条也不够,但能吃上这么一顿,就是天大的幸福。
至于刚刚齐弩良的问题,他是在找食物里有没有加其他“料”。
流浪这么些日子,蒋彧学会了不少东西,“天底下很少有无缘无故的好,却有很多无缘无故的坏”便是其中之一。
他吃过加了石子的炒饭,藏了钉子的蛋糕,夹了刀片的面包,涂了狗屎的饼干和掺了尿液的饮料。磕掉过一颗松动的大牙,划出了满嘴血,因为嗅着是臭的,没有吃那饼干,没让别人看上好戏,而被甩了一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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