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多来,学琴的人来了又走,坚持到最后的竟是冷炽。他已经撞穿了南墙,撞碎了所有阻碍他的石头。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经没什么可以教他了。
冷炽做到的远不止如此。他不仅写了旋律部分,还写了细节相当丰富的riff,两条线一张一弛。耿京川听他分别弹奏,想象合奏时强劲饱满的律动,心头阵阵发热。
更让他惊讶的是,冷炽的曲子里几乎听不出他模仿了哪支乐队。情绪饱满,却没有欧美硬摇的布鲁斯味,细节丰富,又不像日本摇滚那样严谨精致。当然,这首曲子并不完美,不过对耿京川来说,瑕疵不足以平复他心中的震撼。
“哥,你试试,试试。”
冷炽的目光有点迷离,一个劲把吉他往他怀里塞。
耿京川连忙稳住他,从琴架上取了把教学琴:“我用这个。”
冷炽还不满足,又把谱子拍到他面前:“唱。”
“我不熟,你来吧。”
“你唱,”冷炽借着酒劲,一本正经地耍赖,“我跑调……”
耿京川只好站起来开嗓,顺便熟悉歌词。冷炽想说不用这么隆重,就听到京剧喊嗓般的几声长吟。耿京川笑着说了句“调够高的”,然后放慢速度清唱。起初他的眼睛一直在谱上,一只手轻轻地打拍。唱完主歌后,他的情绪忽然烧起来,手背上的筋腱血管偾张,长发一荡,硬是用真声顶上去:
“焚烧——天堂——
让光芒洒落大地,洒落大地……”
冷炽不禁打了个寒颤,心脏砰砰直跳。这还只是练习,如果在真正的舞台上,耿京川还不知道要爆发成什么样。
副歌之后是旋律吉他的狂飙,冷炽下意识地站起来,带着酒醉和血涌上头的眩晕甩头,手上用着狠劲儿推弦。他全程闭着眼睛,视野血红,旋律越走越高,他也有种高潮将至般的飘然……
游丝般的延音消失许久,他才缓缓降温,靠着墙瘫坐在地上。
“比打炮还爽……”
耿京川把冷炽的琴放好,蹲在他旁边:“至于吗?”
冷炽挡开他想搀扶自己的手,捏着太阳穴说胡话:“我这辈子不用娶老婆,直接娶我吉他,大老婆依班娜,小老婆再来个……哥,我觉得你最合适。”
耿京川眉头一皱:“你说什么?”
“第一次听你唱歌,我就觉得,你是我想要的主唱。这会儿更肯定……我得,把你弄到手。”
耿京川哭笑不得,轻轻拍他的脸:“今天也没喝多少,怎么上头了?”
“真的……”
冷炽顺势攥住他的手腕,肉麻地用脸贴着他的手心。他还没醉到神志不清,当然能感觉到耿京川的僵硬。他自己也臊得满脸通红,为了混进耿京川的乐队,他决定彻底不要这张脸,借酒装疯:
“带着我吧,哥,我给你当吉他手。”
第8章
冷炽灼灼地看着耿京川。
其实他的演技很拙劣,很容易看穿,难的是拒绝这样一双眼睛。
耿京川沉默地站起来。他背对着灯光,冷炽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从这个角度看,他显得异常高大,像一尊雕塑。过了许久,他点了支烟,烟雾让他的脸更模糊:
“我养不起乐队。”
冷炽愣住。
他以为耿京川会答应,或者再给他一些考验,没想到他会以这个理由拒绝。他再也演不下去,站起来:“乐队不是能演出赚钱吗?怎么还得花钱养?”
耿京川勾了勾嘴角,像笑,又不像:“你回去吧,我晚上还有事。”
冷炽只好收拾东西。耿京川不想告诉他的事,他怎么磨也问不出来。他心里盘算着再找巴音打听,也就没有纠缠。
从琴行出去,他给巴音打了个电话,一直无人接听。回到宿舍,冷炽掏出手机,也没看到回电。
他百无聊赖地看了会儿书,听室友聊找工作和考研的艰难,无门无路,万事艰难。那是他拼命逃避的另一种人生。可惜说出来也没人理解,他们只会说,何不食肉糜。
在室友们的牢骚和自嘲中,冷炽昏昏沉沉地睡了。
前半辈子的经历像电影一样在梦中放映,所有的苦乐和追求都历历在目。在梦里他既是演员又是观众,有时,他也跳出屏幕,在观众席上审视自己的人生——总是在放弃,放弃安逸,放弃稳定,甚至放弃千辛万苦追求来的东西。这让他十分困惑,以至于醒来时,他还记得梦中回荡的问题:
这一切到底有什么意义?
“不知道,我是真不知道。”
最近琴行的小店员一见冷炽就烦,因为后者看到他就问,耿京川在哪。
“他每天来这儿取琴,你们总得打招呼吧?”
“就算是老板,也管不着他下班之后去哪。”店员缩回电脑后面,老家快被偷了,他连忙一顿操作,“要不你就在这儿堵他。”
冷炽不说话了。
刚开始办毕业手续,他就搬出美院,住进马路对面的城中村。他找了个培训班打工,教高考生画素描。干这一行,拼命点可以赚得很多,懒散一点就只够糊口。冷炽的上班时间是同事的一半,收入刚好维持开销,好在有足够的时间创作和练琴。
他经常在下班后去找耿京川弹琴,有时他只是呆着,看他弹琴,自己在本子上写写画画。他们偶尔一起吃点饭,轮流请客,专找便宜馆子。
冷炽渐渐发现,耿京川似乎很穷——他的衣服永远只有那么几件,吃东西也不太讲究。然而他能买那么贵的琴,教音乐的收入也不低,何至于如此拮据?
困惑还没解开,冷炽就几乎碰不到耿京川了。
之前他们下班时间差不多,晚上会一起在琴行呆一会儿。这几天冷炽找过去,里间却人去屋空。他给耿京川打电话,有时是很久的无人接听,回拨之后,耿京川也不解释原因。
冷炽不敢细问,暗地里猜耿京川是不是穷到没钱吃饭,又惭愧自己小人之心——可这也没关系啊,大不了自己请客。
要是去琴行堵他……不行不行,多让人下不来台?但是,不打照面呢,在对面快餐店喝杯可乐,恰好看到他呢……变态是变态了点,谁让他有事瞒着哥们?
冷炽一秒钟就卸下心理负担,第二天和老板请了会儿假,提前下班,来到快餐店。他象征性地要了杯可乐,坐在窗边,像电视剧里警察蹲罪犯一样蹲守起来。
没过多久,耿京川就拎着琴包走出来。
冷炽立刻放下可乐,悄悄跟出去,躲在耿京川视觉死角。他心脏跳得厉害,几乎要从嗓子里蹦出来,还没盯上两分钟,就紧张出一脑门汗。
耿京川走到车站停下,面无表情,好像没什么精神。他束着马尾,身上套着件冷炽没见过的海魂衫,下身牛仔裤配帆布鞋,少见地没穿那双黑色的钢头军靴。这身行头很有所谓的“文艺青年”的民谣味儿,只是穿在耿京川身上,就显得滑稽又拘谨,像一只狼穿着宠物狗的小衣服。
他上了一辆公交车,冷炽赶紧拦辆出租车跟上。
目的地是护城河边的酒吧街。耿京川下车后,冷炽悬着心地跟在后面,唯恐被发现,但耿京川走路目不斜视,直奔一座装修豪华的小楼。那是家演艺俱乐部,从歌舞杂技到脱口秀一应俱全,在本地非常有名。
冷炽眼看耿京川拎着琴走进去,正要跟上,就被保安拦住。
“先生,请这边购票。”
入场费一百五十块,台费酒水另算。冷炽咬牙买了门票,肉疼地想,就当见识见识什么叫纸醉金迷。
耿京川来这里做什么?演出?这地方可一点也不摇滚,简直恶俗透顶。他一边腹诽演艺吧的装潢,一边寻找耿京川的踪迹。
离演出开始还有一阵子,各种价位的卡座里已经坐满观众。冷炽谢绝了服务生的推荐,坚持站在最后面。他不是来消费的,也消费不起——这里一听可乐都要二十五块。
他远远看着舞台,那地方很宽敞,布景和灯光华丽至极,还有一块巨大的电子屏幕,好像电视里的明星演唱会。过一会儿,海报上那几个腿又白又长的姑娘就要在这里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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