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一年前。
高一刚开学不久。
那天下了场暴雨,段绵在家吃早饭的时候,因为弟弟弄坏了自己心爱的手账本却反被父母责怪而和父母大吵一架,她满腹委屈出门,走得太急没穿校服,也忘记带伞。
由于她家离学校不远,步行只有七八分钟路程,她一般都是走路上学。
雨太大,她浑身都被浇透了。
她把书包抱在怀里,不断有路过的男生打量她,偷偷讨论她近乎透明的白衬衫,后背鲜明勾勒出了内衣带子的形状。
那些目光隐秘而猥琐,段绵低着头无声地哭,心里骂所有人都应该去死,她弟弟,她偏心的爸妈,和这些恶心的男生。
她甚至不想去学校了,这么狼狈。
就在她认真考虑“不去学校还能去哪儿”的时候,脚下积满雨水的地面上除她自己以外,忽然映出第二道人影。
一个个子很高的男生出现在她面前,把自己的校服外套脱下,披到她身上,并把雨伞递给她,说:“借你。”
“……”
关雪息就是这么出现的。
他一来,雨就停了。
段绵心想,天也亮了。
后来她才知道,他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关雪息”。
再后来,她参加学校的诗歌比赛,发自肺腑地写了一句“但你来了,我的太阳升起”,却被人当做八卦传颂,连关雪息自己都觉得尴尬。
段绵也只好和他们一起笑。
事实证明,太阳不为一个人而升。
那天被淋湿的女生不论是谁,关雪息都会借给她雨伞和外套。
他只是滥好心。
就算他也觉得她漂亮、可爱,但也仅此而已。
他和别的男生不一样,幼稚得不通情爱,却又成熟得心怀壮志,要凌青云。
所以——
“没关系,小事而已,你这么严肃干什么?”段绵笑得好像一点也不伤心,“不谈就不谈吧,我也要好好学习喽,争取下学期升进一班。”
见她没有太激烈的反应,关雪息松了口气,也笑了下说:“你很聪明,再加把油一定可以的,有不会的题来问我。”
段绵应了声“好”,陪他把这顿饭安静地吃完了。
关雪息和段绵离开食堂的时候,陈迹已经不在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走的,悄无声息。
下午的课比上午难熬,教室里很多人昏昏欲睡,但关雪息心情不错,精神也连带着很好,老师频繁点他答题,对他十分满意。
可惜,关雪息的好心情没持续多久。
——可能是因为昨天登门拜访被他轰走了,关靖平为见他一面,今天竟然找到学校来了。
下午第二节课还没下课,关雪息就接到通知,让他去班主任办公室一趟。
关雪息当即沉下脸,胸中火起,走路带风地来到办公室门前,敲了两声。
关靖平正在和一班班主任聊天,两人脸上都带着笑,一见关雪息来,笑意更加深了,招呼他过来。
关靖平的长相是相当不错的,否则何韵年轻时不会为他犯傻。
但他如今这样笑,是场面化的,应酬式的,带几分在官场浸染出的高人一等,关雪息只觉得虚伪。
关靖平佯装看不出儿子的反感,和班主任应付几句,带他出去单独说话。
这里是办公楼层,远离学生,走廊很安静。
关靖平把关雪息带到一个角落,终于不笑了,对他道:“你别冲你爸摆个臭脸。”
“嘁。”关雪息冷哼一声,“我跟你有什么好说?”
关靖平打量他一眼,发现儿子这两年越长越帅,出落得一表人才,比自己当年有过之而无不及,心情一好,便不计较他的臭脾气,耐着性子道:“你这是什么话?雪息,爸爸从小到大疼你,没有对你不好过吧?”
关雪息没吭声。
关靖平道:“咱们家的矛盾,是我和你妈的矛盾。我们大人的事,你一个未成年人很难理解。你什么都不明白,却偏帮你妈,把你爸当外人,这让爸爸太伤心了。”
“……”
不等关雪息开口,关靖平又说:“退一步说,就算爸爸有错误,在感情上犯了一点小错,那也不是故意的。人皆有七情六欲,你爸不是圣人——我跟你说这些,是因为你长大了,我把你当成一个男人,平等地和你交心,而不是说一些假话糊弄小孩。”
虽然关靖平的道德随着年龄增长逐年低劣,但他的确是有能力的。
他是寒门出身,在毫无背景的情况下,靠自己升到了正处级,据说年底还要再升。
抛开别的不谈,他的口才相当伶俐。
他避重就轻地对关雪息说:“所以啊,你原谅爸爸的错误吧,也体谅一下爸爸的苦衷。生气可以,骂两句也行,爸爸给你道歉。但你绝不能和我断绝父子关系——亲生父子打断骨头连着筋,想断也断不了啊。”
关雪息被他一番话说得有点发愣,本能地觉得他在偷换概念,一时却没找到反驳的角度。
关靖平说:“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我十恶不赦,我抛妻弃子——这怎么可能呢?是你妈不要我的钱,我每个月往你卡里打那么多,她从来都不告诉你。”
听了这话,关雪息不高兴:“你什么意思?往我妈身上泼脏水是吧?”
“什么泼脏水,说得真难听。”关靖平道,“你妈就是没事闲的,为了她自己心里舒坦,把钱退回来,却不为你考虑。那钱本来也不是给她的,她有什么资格退?她这么做是对你好吗?明明是自私。”
“我妈对我好不好,我比你清楚。”关雪息避开关靖平拉他的手,气愤又伤心——关靖平对自己的结发妻子一点感情都没有了,诋毁起她来,冷酷无情。
这份冷酷冰得关雪息心里难受,关靖平却浑然不知,他认为自己只是犯了一点“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小错误”,儿子年纪不小了,自然该理解他。
“你清楚什么?”关靖平道,“家庭啊,女人啊……雪息,这些很要紧,但不是最要紧的。你在你妈身边长大,学了她一身妇人之仁,得改改。现在对你来说,最重要的是前途,是事业。送你出国留学只是第一步,如果你不想出去,留在国内也行,将来爸爸帮你铺路,保证你这辈子——”
“别说了!”关雪息两眼通红,肩膀止不住发颤,“你不是我爸爸——关靖平,从今天起,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叫你一声爸!”
关雪息甩开他,直奔楼梯口冲下去。
关靖平在后面喊他的名字,他浑然不理,双脚出于惯性下楼,往高二一班的方向走,却在半途意识到他现在这副样子不宜见人。
这时已经下课了,走廊里人很多。
关雪息抬手挡住额头,拼命没让眼泪流下来。
哭没有意义,他只是恨。
恨的似乎不只是关靖平,但除此以外还有什么,他说不上来。
关雪息冲进男生厕所,打开水龙头,捧起冷水往脸上扑。
厕所里有人,见了他本想搭话,但看他这副要杀人般的表情,都识趣地避开了。
有人走,也有人进来。
关雪息冷不丁一抬头,通过墙上的镜子看见了身后来人。
陈迹。
是陈迹。
——又是陈迹!
关雪息正愁有火没地方发。
他皮肤很白,便衬得眼睛更红,看人时有一股凶气,他瞥陈迹一眼,冷冷道:“你有病是不是?又跟着我干什么?”
陈迹一如既往地不爱说话,神情也不算友好,眼神仿佛在说“我跟着你?厕所又不是你家开的”。
他这一眼好比火上浇油。
对,厕所不是关雪息家开的。
食堂也不是。
19路公交车更不是。
可他却偏要挨个地方踩点似的接近关雪息,不知有什么不良企图。
关雪息想不通,本能地察觉到不安。
可这不安没有理由发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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